這時,星星像是從河裏升上天去的。他的簡易的“石房子”裏顯得十分陰森。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躲藏到深山老林抑或洞穴裏來修行的修士,似乎要在這裏準備永遠地麵壁。他在心裏嘲笑自己。

河裏一派淒切潺潺的水聲。

四野裏顯得愈加汪洋般的空寞。

能走出這峽穀嗎?他問自己。誰知道呢!他一會兒躊躇滿誌,一會兒又自輕自賤。他記得哥哥曾在書裏給他讀過這樣的話:人生最大的悲哀有兩種,一是躊躇滿誌;一是莫過於心如死灰。他說不清楚自己現在是這兩種中的哪一種。

夜涼如水!

不知道過了多久,穆薩的兩眼盈滿了淚。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濁啞著嗓子的隱隱哭泣是因為什麼。或許是一種感動,對他這樣一個浪跡天涯的人而言,這悲愴的感動也許埋藏在心底已經很久了,隻是不會輕易流露出來。

這時候,石牆的外麵刮起了風。

突然,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聲,使得穆薩的頭皮掠過絲絲戰栗。隨之,他又聽到野獸的咆哮。

風更大了,滿山遍野的鬆濤聲如泣如訴,一浪緊跟著一浪,後麵的浪濤淹沒了前麵的浪濤。

穆薩的頭疼病犯了,頭一陣一陣疼痛,引得他的半個身子都疼了起來。狗日的,是腦子在發炎嗎?他牙齒咬得咯嘣嘣的,內心一派愁緒,心情隻隨那狂風支配,卷來卷去。

一股子大風,突然穿越石頭縫隙將蠟燭吹滅了。

石牆裏麵頓時潑墨般漆黑。

穆薩手忙腳亂地想把蠟燭重新點燃。可是,由於緊張,不小心把火柴打在地上的驢卵子石頭裏麵去了,怎麼也尋不見。他的手在石頭縫裏胡亂摸著。他先是摸到了自己的包,後來又不知不覺把手伸進包裏摸到那一大疙瘩硬邦邦的金子。金子冰涼冰涼的。在這樣的峽穀裏,金子於他而言,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如果能讓你活著走出這峽穀,你願意舍棄這金子嗎?他提出這樣一個在他看來有些不合時宜的問題。這問題堂而皇之地冒出來,竟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是,他非常清醒地明白,關於是否放棄金子的問題,一直在他內心的某個暗處慢慢地煎熬和折磨著他。

此時,像是有什麼動物從河裏走過來,用力推石牆。他覺得石牆在搖晃。巨大的恐懼折磨著他。有時候,他覺得這完全是出於自己的一種幻覺,是譫妄般的幻覺在搗鬼,但又怎麼也驅趕不走。他把九節鞭和刀子握在手裏,想衝出去。但是,理智戰勝了衝動。

去你的吧,為了賺錢、為了該死的金子!他想起爾裏,那個娃娃為了淘金已經把一條性命搭進去了,自己還要固執下去嗎?如果不是私心作祟,如果不是怕別人搶走他的金子,自己還會亡命在這沒有人煙的峽穀裏嗎?

他用手繼續在石頭裏摸火柴,摸了好一會兒,終於摸到了。他用三根手指輕輕撿起夾在亂石縫中的火柴,屏住呼吸,哧啦一下劃著了。黑暗中頓時出現了一個橙黃色的小光圈。他長歎了一口氣。這回他一次性點燃了兩根蠟燭。

命運就像是在考驗他,他想。

穆薩想,不知道自己明日將做什麼事,能不能走出峽穀。此時,他在心裏想著要給家人寫一封信。如果寫的話寫給誰呢?還是寫給哥哥的好,別的人也不會看。他在心裏默默地捋碼著每一句話:“尊敬的哥哥,你好!我要說,你曾教會我那麼多的東西,放羊、玩泥巴、打腳星(趴在河裏用腳打水,以濺起的浪花多為美)、捉鬆鼠等等的歡樂。”

接著,他腦子一片空白,思維好像停頓了一會兒,才轉回來:“這是我給你頭一遭寫信——以前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所以沒寫。但這次也許是最後給你寫信——如果我不能走出這峽穀的話,那麼,你就永遠忘記我吧!”

穆薩一下子思想混亂了,感覺信“寫”不成了。這時,他聽見有什麼東西走過河來。他看不清,但是他從那重拙的聲音來猜測和判斷。他情不自禁地拾起一顆驢卵子石頭隔著石牆扔了出去。

咕咚一聲,石頭像是扔進河裏了。緊接著,不知道是什麼發出一聲怪叫,這怪叫在荒穀的夜裏顯得愁慘揪心。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承受世上最令人恐懼的黑暗與囚禁。

他莫名地期待著。

後半夜,風停了,盡管石地上寒冷潮濕,冷得他渾身瑟瑟發抖,但是疲憊依舊讓他跪著睡著了。不久,噩夢又把他給弄醒了。他睜開眼睛,看見蠟燭還在慘淡地燃燒,一隻夜歌子在傷感地叫喚。他靜靜傾聽著那隻夜歌子時而遠時而近地鳴唱聲,就又睡著了。這一次,他夢見自己把金子帶出了峽穀,自己成了有錢人了。不久,許多人都爭著給他說媒,但是沒有一個姑娘能使他中意。後來,在一個冬天的傍晚,他到一個村子去收回別人欠他的賬,正好要過一條寬闊的大河,結果掉進了冰眼裏去了。許多人在河岸上看見了這一幕,都在討價還價,向他索要搭救他之後的報酬。他特別反感,寧願自己被淹死,也不讓他們得逞。這時候,有一位姑娘卻款款地把手伸向了他。他得救了,要感激和報答那姑娘。但是姑娘卻一邊跑走,一邊大聲說,我什麼也不要!於是他就喜歡上了這女孩,決定要把她娶回家來,但是遭到了家人的強烈反對。後來,他放棄了財富,和姑娘一起逃跑了。他又變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他們在外麵奔波了一段日子。由於他已經過慣了有錢人的日子,貧困的生活使他再也受不了了,更重要的是他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自己心愛的人過著叫花子一樣的生活,於是他就想以死做個了斷。姑娘似乎不能沒有他,說不管你幹什麼,我就跟著你幹什麼。這時候,他發現自己身上還剩下一半塊錢,就說,我們身上就這點錢了,我問你,你最想吃點啥?她想了一會兒,才羞澀地說,我小時候看見別人家的娃娃吃水果糖,就覺得特別香甜,心想我什麼時候也能嚐嚐是啥味道就好了。他二話沒說,就跑去用身上僅有的這一半塊錢買回了十一顆水果糖請姑娘吃。姑娘說,在她過去的意識中,覺得吃水果糖是世上最奢侈的事情,是最高興的事情。之後,他們帶著水果糖來到了一座山上,找到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坐下來,開始你一顆我一顆地吃著水果糖。他們的牙齒嚼得咯嘣咯嘣地響著。很快,他們手裏的水果糖就所剩無幾了。倆人一人吃了五顆之後,依舊覺得沒有吃夠還想繼續吃時,他們手裏隻剩下最後一顆水果糖了。二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但是由於他們相依為命,誰也不願意自己獨吞掉這顆多出來的水果糖。於是倆人又相互真誠地謙讓了一番,最終誰也不願多吃掉這顆糖,就這樣他們把這顆糖留了下來。再後來,人們就隻在他們冰涼的屍體旁發現了十張糖紙和一顆沒有被吃掉的水果糖。穆薩想,他們的事情也許可以被小說家寫成《十一顆水果糖的故事》。再後來,穆薩還夢見些什麼,就顯得模糊而混亂,醒來之後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第二天黎明時分,朝露的浸淋,密林中小鳥的鳴唱,將穆薩從睡夢中輕輕地喚醒!他有些感傷地睜開眼睛,天上還閃爍著幾顆稀疏的星星。一絲一絲的風從峽穀的豁口吹進來。一股霧氣仿佛是從河流中央騰起來,飄動著,順著峽穀的石崖兩邊的斜度鋪展開去。懸崖兩邊披著露水的樹林、一窩一窩的野山菊、馬纓子花,都籠罩在一片冰涼的激動人心的朝霞裏。太陽慢慢從峽穀的另一邊搖搖晃晃地升上來了。

穆薩站立起來,踩著一顆石頭從住所向外張望,一切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外麵顯得靜悄悄的,但也正是這樣安詳的背後,卻常常潛伏著危機。

太陽完全懸在了空中,光芒打在大峽穀的河流、石頭以及草木上,使得峽穀的景色變得光怪陸離起來。

穆薩手裏握著*和九節鞭,從他的住所拖著自己的行李爬了出來。但是,他終於做出了一個令大家十分驚訝的決定:放棄包袱裏的金子!其實這樣的想法在他的心裏已經萌發好久了,隻是不願放棄的心理總是占據了上風,使他矛盾重重。但是現在,因為金子使他背離了他原來行走的軌道和方向,把他領向這樣一個迷途厄境,生命將受到威脅;更重要的是,一路上金子的重量似乎一直在慢慢加重,他覺得在身上所帶的東西裏,使得重量增加的罪魁禍首不是別的,而是那疙瘩金子。因為他的心裏總是惦記它、想它,這些折磨使他越來越不堪重負。金子完全成了他的包袱。穆薩最後下定決心要放棄金子時,突然覺得渾身一陣一陣輕鬆。但是,把金子扔到什麼地方的問題卻又使他犯難了:無論把它藏到哪裏,總是讓他不夠放心。他擔心,總是不由自主地要想的一件惱人的事情是:金子有可能被什麼人找到和撿去。他想,自己既然決定要放棄它,還操心會落入誰人的手裏幹什麼呢?還擔心它未來的命運幹什麼呢?真是的,他自己被自己這些不斷產生的莫名的心理折磨著,折磨得很痛苦。趕緊離開它吧,看不見它,一點擁有它的可能和妄想都沒有了之後,也許心中就會好一些的。

穆薩把金子試著放了許多個地方,依舊都讓他不大放心。他幾次想把金子順手丟進河裏一走了之,但是卻都沒有舍得。最後,出於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的扭曲的奇怪的心理,他還是把金子埋在河對岸的一棵大樺樹下,並且還放上了一顆形狀特別的帶顏色的大石頭作為標記,這才放心地走開了。他的這些舉動,在旁觀者看來,似乎這金子還是他的,將來有一天他會把它取走的。

穆薩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金子。他又走了兩天多時間。在傍晚的時候,殘霞漫天,他走在了一片沙漠的邊緣,後來昏倒在地上。他醒來的時候,身邊守著幾個過路的駱駝客。然而這時候,穆薩回想起他的金子卻有些後悔了,他覺得應該把它帶在身上。他給那幾個駱駝客把自己曲折的經曆慢慢敘說了,他們都不感興趣,唯獨說到他把一疙瘩金子留在那座大峽穀時,他們卻聽得異常認真和津津有味,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嘴巴。有一個尖嘴猴腮的瘦子和一個脖子裏的肉淤得像公牛的牛領一樣的胖子提議說,好娃娃,你把我們帶上吧,帶上我們明天一道去尋找那塊金子,好嗎?但是不等穆薩回答,他們的提議卻被一個性格倔強的老漢否定了。他始終都不認為穆薩說的話是真的,從頭到尾都不相信他的話,斷定他在跟他們講夢話,完全是在講一個傳奇的故事,並勸大家不要幹傻事了,以免走錯了軌道,白白地跑一趟冤枉路。

後來,駱駝客們就帶著穆薩上路了。這時,穆薩的身上就隻有那顏色各異,顯得花花綠綠的碎布片縫綴起來的包包了,至於如他自己講述的金子啦、九節鞭、刮刀啦等等別的東西,都已統統不見了!

穆薩想起來,這個由許多像小三角板一樣大小且顏色各異的碎布片縫綴起來的包包,曾是媽媽在他初入學堂的時候專門為他一針一線縫製的,因為那時候整片的布實在太少了,那些布都是別人做針線剩下布邊邊、布角角後送給她的。然而她卻已不在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