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秋日的陽光不溫不火地照射在穆薩的眼睛上,他不禁一陣眩暈。疲倦使得穆薩趴伏在車廂的煤末子上打起了盹。但不久,他又被火車的汽笛聲給驚醒了,他不時地強迫自己睜開眼睛,不讓自己睡著。不知又過了多久,他的嗓子幹渴得再也不能忍受,於是憑借知覺他把帶在身上的水壺摸過來狠狠地喝了一氣水。水壺裏灌的水是雪山上融化的雪水,喝在嘴裏涼涼的,且伴著一絲絲甘甜。他想,他不能等火車到站後下車,那樣,也許有人會覬覦他的金子,那些人隻需隨便尋個理由就會搜了他的身,然後搶走金子。
一想到有人搶他的金子,穆薩猛然像從嚇人的睡夢中驚醒,立即下意識地伸手揣他的金子。金子依舊安然無恙地躺在包包裏。於是,他長出了一口氣。他抬起頭看見頭頂那火紅色的日頭,就像一團烈焰在巨大的天幕上百無聊賴地燃燒著。他覺得,人的精神隻要稍稍一鬆懈,馬上就會被那一團火炙烤得昏迷不醒。他想,要是自己一不小心睡死過去,然後火車便到達了終點,接著自己便被人無端地搜身,金子會被強行搶去。這樣一想,他的心裏就倍加地緊張,不由得心跳加速。要是那些人問他,你的金子是從哪裏來的?穆薩回答說,我在戈壁上撿的。撿的?可能嗎?你去給咱們再撿拾一個回來。
另一個道,你們來瞧瞧,這個娃娃,穿得破破爛爛的,一看就是個缺乏教養,有人養沒人管教,且到處偷東西,啥野蠻事兒都幹得出的那種。你們再好好瞧瞧他的那雙眼睛,賊溜溜的!說這種話的一定是個缺乏男人們愛撫的蠢婆娘,穆薩想。
又一個人不等穆薩分辯,繼續說,不要騙人了,我不信,金子就那麼好撿嗎?哼,騙人的吧,這世上騙子太多了!
緊接著出現的一位,手已經抓住穆薩的金子不鬆手了,好像金子原本就是他的,說,娃娃,你這金子是怎麼來的?快說說啊!好吧,你還是不用說了,我知道的,我啥都知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清楚得很,你還沒有看出來我是幹什麼的吧?說白了,你這金子是不是沾了人命才弄到手的,對不對?乖乖聽話,跟我們走一趟吧!穆薩想,說這話的應該是個肥頭大耳,說話有些娘娘腔,並且一貫貪婪成性的中年男人,肯定是。
你們說得對,我也覺得這娃娃有些不大對頭,他剛一到這裏就引起我的注意和警惕,你們說得對,不能讓他走脫了。毋庸置疑,說這話的當然是個剛剛踏上社會,才學著巴結奉迎上司,準備邀功領賞的渾小子,他本身沒有腦子,但卻常常自以為聰明和智商高得很。
別人不相信我,我又幹嗎要相信你們呢?所以,等火車再度慢下來時,穆薩一個蹦子就跳下了火車,他滾了兩圈爬起來,細細打量眼前的環境:前麵是一大片罕見的森林,滿眼茂密的樹叢和奇異的碧綠。他躊躇了一下,隨之就選擇了森林邊的一條說不清是人類還是動物踩踏過的小道登程前進。
穆薩走了一程,覺得越走越累,而先前的那條小道也被他走丟了,怎麼尋也尋不見了。此刻,他背在身上的包也逐漸顯得沉重起來。後來,他覺得包裏的分量在半斤半斤地加重著,使他有些不堪重負。包裏他所需的生活用品,包括吃的和夜間照明的蠟燭、水壺等一應物件——當然還有那疙瘩從戈壁帶出的金子——這一切統統壓得他的背陣陣發燒發麻。他眼冒金星,嗓子生煙。老實講,一路之上,他並不覺得餓,但就是幹渴難忍,因而他不停地喝帶在身上的水壺裏的水。
有時候,穆薩會覺得自己現在也已算上是一個富漢了。但是,生命本身又是多麼卑微和渺茫啊!
穆薩想,活著能有一個希望該是多麼好啊!漸漸地,他被一種富有的幻覺籠罩著。
穆薩一邊做著白日夢,一邊靠在一棵巨大的鬆樹上歇息。他把水壺拿出來喝了最後的一口水。不清楚為什麼,他覺得肚子裏像有一團火在燃燒,炙烤他身上的水分,嘴巴裏加倍地幹燥起來。
孤獨使他心上一陣陣地悲涼和難過。
遠天的雲彩亂亂地飛渡著。
穆薩在心裏給自己暗暗鼓了鼓勁。突然,他迅疾地翻起身來猛地向前走去。他從山峰的一邊忍受著疲憊一路磕磕絆絆,直走到山峰的另一邊。
一群大雁悲鳴著從穆薩頭頂飛過。過了一陣,一隻失群的野雁彷徨著,神情疑懼地飛來,它的叫聲淒淒慘慘,聽來楚楚動人,使得穆薩的心頭掠過一絲前途未卜的不祥之兆。此刻,他心裏更加憂慮,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向哪裏走。他心裏憤憤不平,從金場子那不幸的場地逃脫出來,卻又投入另一個更加無助的深淵。
天就要黑了,大地上的一切馬上將從視線裏消失掉。
穆薩先前逃離危險的短暫慶幸很快又跌入低穀。眼前的處境潛伏著更加恐怖的危險。如果繼續趕路,直到眼前一片漆黑,卻依舊越不過這座峽穀的話怎麼辦?那將意味著什麼?自己就要一個人在這可怖的峽穀裏度過了。
孤獨、恐懼和久久難以忍受的寂寞占據了穆薩的心間。如果能有個夥伴該多好啊!
穆薩審視了一下眼前的環境:一些比打糧食的口袋還要粗的大樹,仿佛善意地打量著他;而那些刮爛他衣衫的荊棘、莫名的樹枝和黑刺則仿佛一幫壞蛋在有意和他作對,並露出可怖的麵目嘲笑他。
有一棵已經死去的古樹棵杈裏落了一層像風吹上去的泥土,而泥土的表層不僅奇跡般生出一些野草樣的小植物,且那植物竟然開出星火般的碎紅花。
生命頑強的跡象讓穆薩心生敬服!
也許,前麵不遠會是一座美麗的村落。穆薩想。希望就像一把雙刃劍,一方麵正是由於有這樣的希冀,他一次次熱切地奔向那命定的前方;另一方麵,恰恰也正是由於這希望,他一次次被投送進這欲哭無淚生死未卜的迷途險境,並一次次像大海中的一根順水飄蕩的小草一樣被任意擺布和隨便捉弄。
他想,命運之神就是這樣,就是要看看落難者那慘痛的欲哭無淚的樣子。
折回再重新走到跳下火車的那個地方嗎?穆薩在心裏問自己。不!他覺得他的心裏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走了一條路的時候,記得別再回頭!他想,就是死也得死在前進的方向。
這時節,穆薩的倔強和不甘服輸的性格占據了上風。每到這種兩難境地,他就想,即使前麵是萬丈深淵,也要從前麵跳下去,因為前麵有希望。
現在,穆薩渾身疲憊,感覺腿腕上像拖著一具沉重的金鬥子,背上的包裹也壓得他的腰彎成一張拉滿的弓。他腳上的白球鞋破了好多個窟窿,黑刺伸進破開的窟窿戳得他齜牙咧嘴的。他覺得渾身疼痛難忍。他想,這可能都是命定的,無法逃避的磨難。他心裏這樣一想,怨恨就沒有了,痛苦也減少了。
穆薩走到山峰的這邊之後,因山勢陡峭,幾乎筆直向下,所以他腳下不聽使喚,想停也停不住,就像一塊石頭一發不可收拾,從山上滾落下來,樹枝和各種荊棘把他的臉和胳膊都劃爛了,殷紅的血絲流淌出來。他的衣服也被樹枝和荊棘撕扯得更加襤褸。他在與這個巨大而陌生的世界進行較量和角逐。他一直奔到山下的一座石崖上,才把纏人的樹林甩在身後。然而,眼前的景象卻更加令他害怕:一座石峰嶙峋,比他以前見過的所有峽穀加起來還要幽深得多的荒穀橫在麵前。真是峽穀套著峽穀。從峽穀遠遠望過去,對麵的山上依舊是扯天漫地的森林。
哎呀呀!
穆薩在心裏叫苦不迭。
天已經一層一層拉下帷幕,世界一派蒼莽!
他連滾帶爬地奔到溝底,一條寬闊卻不很深的河橫亙在麵前。看得出這是一條雪山上融化的冰雪形成的河。他立在一根石樁跟前欣賞著河麵。水流打在石頭上濺出動聽的聲音。
原本他覺得,一直走下去,即便餓不死,也可能會被活活渴死。可是,走到了這裏,上蒼卻賜予他一條如此寬闊的河流!但是他還是不敢十分得意,他知道得意往往是厄運的媒介呐!
穆薩思謀著,走是不能再走了,如果趕夜路,很可能會掉下懸崖峭壁,抑或成為各種喜歡在夜間出沒打食的野獸們新奇可口的點心。
穆薩喝了些河裏的水,覺得精神大振,隨後又給自己的水壺灌滿水,這才露出笑容。
接下來,穆薩開始尋找露宿的地方。他選擇了一片背靠懸崖,身前是河,呈簸箕形的石地,他決心在這裏安營紮寨。他放下背包,開始打量和認真琢磨他選擇的這塊地方。顯然,野獸從背後是攻擊不到他的,但是那些家夥可以趟水過河從正麵攻擊呀。當然,從正麵攻擊,必須得從河裏過來,倘若過河的話,他就能聽到趟水的聲音,這會提醒他做好預防的準備。但是,這樣一來,他整夜都不能睡覺,都得提心吊膽地給自己站崗放哨。但是,畢竟他選擇的這個地方可以避免四麵受敵。然而,一想到要在這荒穀裏過夜,他就倍感頭疼。現在能這樣已夠慶幸了。隻要想一想那些死去的夥伴,而自己還活在世上,他心裏便了無怨恨,反把自己又好好安慰了一番。
後來,穆薩做了一個假設:如果野獸越過河岸來冒犯他,他該怎麼辦?他想了想,覺得沒有什麼辦法。於是,他決定在極短的時間內圈一道牆壁,把自己關在裏麵,這樣對自己的安全來說,是比較保險的。
河岸邊以及河流中布滿各種各樣大小不同的石頭。穆薩乘著自己還有一股子餘勁兒,便把一塊塊石頭抱到他選擇的那個懸崖下麵形如簸箕的石地上,開始壘牆。對於這項工作,他是富有經驗的。他小的時候燒過鍋爐,壘鍋灶的技術極為高超,他能用土疙瘩壘出一座像金字塔似的精致的鍋灶來。於是他就開始壘牆,先是把大而平整的石頭搬來放在最底層當底座,然後陸續往上壘石頭。
他想,對於這個簡易住所也不必太費心思,隻要用石頭在自己正前方壘一堵牆就行了,這樣猛獸就不能輕易靠近他。
石牆很快就壘好了,穆薩還撿拾了一些有棱有角的驢卵子石頭,扔進自己的“房子”裏麵,作為投擲的武器。直到所有的工作完備,他才費盡周折爬進住所裏去。他因為自己終於被圈在石牆裏麵而竟然有些暗暗的興奮和激動,差點流了淚。他在裏麵仔細打量他的臨時住所,又看看已被圈在石牆內的自己,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天終於黑盡了。
現在,他必須要補充點營養。穆薩燃亮攜帶的蠟燭,把蠟燭用消融的蠟水固定在一塊表麵較平整的石頭上,然後打開包搜尋吃的東西。
誰會想到啊,前天準備的幹糧不見了。這使他大吃一驚。他把包裏所有的東西都倒出來,以至把包兜了個底朝天。哈哈,他終於看見了他的饃饃和土豆。一場虛驚,他再一次差點哭了起來。他吃著饃饃,內心異常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