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北京文學》2011年第5期,原名《一路奔跑》。

寂寞的荒穀裏,一條人影孤單單的。

遠處,雪線反射著日光,擊出一綹灼人眼目的亮點。

穆薩抬手搭眼遮住刺目的光線,重新審視了一下這座瘮人的峽穀,長歎了一口氣,不禁心裏注滿一絲悲涼。

這裏,許多山巔的頂頭都積存著終年不化的冰雪。可是,雪線的下麵卻草綠樹盛。

一星期前,穆薩是從巴顏喀拉山西端的一個金場子裏逃出來的。那裏的金場子大多是一幫有錢老板雇人去尋覓和開采的。許多老板之間鉤心鬥角,常常因爭奪金場子而相互械鬥。流血的事情在這裏時常發生。金場子最艱苦的要數那些被欺騙到這裏淘金的沙娃了。他們要忍受饑寒和老板的欺負,每日艱辛地挖沙、洗石、篩金,可臨了卻連自己應得的工錢都拿不上。這些事情,在巴顏喀拉山下的戈壁荒漠上是極為常見的。

穆薩是這眾多被雇去淘金的沙娃之一。他也算是個身手敏捷和性格倔強的年輕人,一副眼眶骨雖然顯得有些深凹,但眼珠卻黑黑地閃爍著光芒,就像因年輕和精力旺盛而燃燒著似的;臉龐上從來都顯得那麼堅毅、果敢而孤傲。他是個有血性的兒子娃娃。穆薩有個夥伴,名叫爾裏,疾病纏身,老板不僅不給藥,手下還因爾裏活計幹得慢就時不時打他,把爾裏給折磨死了。

爾裏比穆薩要長四五歲呢,一副吊臉,身體也還結實,眉毛濃濃的像是毛筆畫的,人十分善良,可膽子卻出奇的小。他們兩個是在蘭州城一家建築工地遇上的,當時爾裏知道穆薩落魄,連落腳的地方也沒有,就把他帶回租住的小閣樓裏,在自己床鋪對麵又支了一張簡易床,請穆薩住下來。那天晚上,爾裏看見他的這位剛剛結識的夥伴時刻拿著用各種顏色的小碎布片連綴起來的一個包,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把它小心翼翼地枕在頭下麵。

爾裏禁不住好奇,就問穆薩,裏麵裝的是啥好東西呀?

穆薩輕描淡寫地回答,沒啥,就是一個包而已。穆薩見他依舊疑疑惑惑奇怪地望著自己那個包,就翻身坐起來,用兩隻手張開來請他看。

果然,爾裏看見包裏並沒啥值錢的寶貝,隻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和幾本書。不等他多看一眼,穆薩就又把包合了起來,繼續躺倒,把它放在腦袋下麵,輕輕地睡了。

倒是不失為一個好枕頭!爾裏默笑著。

那天晚上,他們在睡著之前又說了一些話,相互之間又有了更多的了解。穆薩以前在家鄉的村子裏上過幾年學,後來想到外麵的世界跑一跑,就一趟子跑到了銀川,後來又到了內蒙古、西藏,後來又到了蘭州。他一直在外麵闖蕩。

爾裏也是小小的就出門了,但是他出門打幾天工掙點錢,就回家看看。在家裏待幾天待不住,就又出門了,他也走過好多地方,幹過各種活計,飽嚐了人間的辛酸與坎坷。

他們在蘭州蹲了幾天,總是掙不到多少錢,就被青海一個老板雇上淘金子去了。走的那天,爾裏收拾房子裏的東西,突然忍不住傷心起來。

穆薩緊張地問爾裏,為啥難過呢?

爾裏搖搖頭,說,不知道。隨之又像是自言自語道,在這間房子裏住了一段時間,看著每一個熟悉的角落,心裏就重得很!

穆薩聽了,點點頭說,出門人,從沒個固定的地方。

他們兩個準備走出來的時候,爾裏把那間房子又轉著看了一圈,他對這間留下自己許多身影和回憶的房子有些依依不舍。

穆薩把他的碎布片縫綴的包包夾在懷彎裏,領著爾裏走出了房子。

兩個年輕人跟上老板曆盡艱苦,來到了金場子。金場子在巴顏喀拉山西麓的一片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這裏吃不好也睡不好,都搭的簡易帳篷,晚上能把人凍死,白天能把人熱死。剛開始,穆薩看見遠遠的山頂一綹一片的白色物不知道是啥東西,後來才弄明白原來是積攢下來的冰雪。那高入雲際的山巔上的冰雪,一年四季都不得融化。在穆薩的老家,這是叫人覺得神奇和不可思議的。

一群沙娃在金場子幹的時間不久,有一天一個叫章哈的娃娃與另一個名叫虎牛的夥伴,因受不了淘金挖沙的苦及老板手下的打罵,就一塊兒逃跑了。他們被老板的手下抓了回來,被打得隻剩下一小口氣。不久,那個叫虎牛的娃娃病死了,死得特別慘。高燒使他不知道怎麼辦好,於是先是把衣服脫光立在一個風口上讓風吹著降溫,但這猶如火上澆油。後來他又妄想把頭埋進濕沙子裏涼一涼,卻再也沒有把頭抬起來。當時他的屁股朝天空悲愴地撅著,嘴巴塞進沙坑裏,就像是要把腦袋植入大地深處似的。

這件事情過去不久,有一天爾裏來找穆薩,說出一起逃走的意思。穆薩有些驚訝和欣喜地拍拍爾裏的肩說,你在哄人哩嗎?他一邊問一邊覺得爾裏在這戈壁裏經過這些日子的鍛煉和磨礪,也像是變了一個人,他變得勇敢和堅強了。爾裏說,不跟你說著耍,是真正的,反正逃跑是個死,待下去也是個死,不如拚死命逃跑。要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成功逃出去呢!

穆薩說,你先別著急,我們不能就這麼便宜了老板他們,應該每人帶一疙瘩金子再逃跑,這樣回家也有些光彩。他又狠狠勁兒說,有命就穿上條綢褲子,沒命就吃上一顆老板的火槍子兒。

爾裏說,我沒你膽子那麼大,拿上東西啥的,就一點都跑不動了,而且一跑呢,腿肚子就跟針刺一樣地抽著筋疼,怎麼也跑不到前頭去。他接上說,我覺著我們什麼也別拿了,就是逃起來也利索一些。

穆薩說,專門淘金子來了,到頭來淘不上個金子算是什麼英雄好漢呢。爾裏見說服不了穆薩,就說,還是你把金子帶上的好,你帶上跑吧,我啥都不要,真的,隻要能逃出去把命保住就算不錯了。

又過了幾天,爾裏卻再也等不得了,一個人啥都沒有拿,竟顧自糊裏糊塗去逃,誰想卻迷了路,在夜間被什麼有毒的蟲子咬了。什麼蟲子咬的,他自己卻沒有看見,腿肚子冰草割的一樣,噌地一下,就隻留下細細的席篾棍兒那麼小的一個傷口。一會兒,就走不成個路了。待老板的保鏢把他拖死羊一樣拖回金場子時,他的全身黑透了,腫得就像一截醃酸菜的缸缸子。有些沙娃說爾裏是叫蛇咬的,有的說不像,倒像是蠍子或者毒蜘蛛什麼的咬的。最後爾裏一直疼痛難受而死。

爾裏在金場子出事後,老板——這個時常戴著一副大號的黑眼鏡,好把自己的眼睛遮擋住怕叫人看見的黑臉男人——樂嗬嗬地笑著說,逃呀,你們都逃呀,看看吧弟兄們,這就是逃跑的下場啊!

盡管老板戴著大號的黑眼鏡,但大家依然看見他興高采烈和嬉皮笑臉的樣子。

但是,穆薩並沒有因爾裏的死給嚇住,從而打消逃跑的念頭,卻反而更加有了一種冒險的衝動和刺激,就像一隻蛾子要撲向大火一般。就在逃走的前三天,穆薩意外地得到了一疙瘩金子。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他裝著出去要給大家打兔子改善夥食,便悄悄到戈壁上探路。他走著走著,在一個冰雪融化後的水溝裏發現了一塊洪水衝出來的燦爛奪目的石頭,這塊石頭的顏色像是麩皮那樣,呈橢圓形狀,足有兩隻成人拳頭加起來那麼大,光澤耀人。他趁著老板的手下不注意,撿拾起來,揩盡上麵的泥沙仔細地瞧了瞧,又用牙齒啃了幾啃。突然,他的心一下子攫緊了,呼吸變得非常緊張,幾近窒息。這是一疙瘩金子!他目光灼灼的,往四下裏窺探,看有沒有人留意他,見老板的手下隻管搜尋野兔,並沒理會他的行蹤時,他便迅速地把金子揣進自己穿著破棉襖的懷彎裏了。

後來的穆薩用欣喜若狂形容是不為過的,但同時又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往他的帳篷返回。他冷靜地想了想,便以拾柴火為名,把金子藏在一個保險的溝渠裏,而後才若無其事地回到帳篷。沙娃們見他回來了,都七嘴八舌地埋怨不休,問他道,好啊,你一天美得很,不好好挖沙幹活計,卻去打兔子,可你轉悠了半天功夫,給咱們打的兔子呢?

穆薩也不爭辯,笑了笑說,兔子都讓咱們打光了,現在要想找個能打的野味可真是不容易啊!他想了想又說,你們要是覺得吃虧,我就頂替你們多幹點活計吧。沙娃們聽了,口氣就緩和了些說,下回你幹活計,我們去打兔子吧!

穆薩點點頭說,就這麼著吧!

三天後的半夜裏,穆薩用他那個以各種顏色的碎布片縫綴起來的包包,背上吃的和所需物品——當然還有那疙瘩金子——乘著夜色就逃了出來。

第二天老板和他的保鏢得知穆薩跑了,生氣得很,便四處尋找。老板一麵派人追趕,一麵吩咐,隻要逮住穆薩就立即用獵槍打掉。他們要殺雞儆猴,給別的沙娃立個樣子看,否則大家誰還會好好幹活計哩。

穆薩小時候練過武術,腿腳上功夫好,老板的人始終沒能攆上他。他一邊跑一邊用手摸了摸腰裏偷偷係的一根九節鞭。他身上還偷偷地帶了一把鋒利的*,刀槽很深。這兩樣東西都是穆薩的防身之物,他從來都不示人的。他想,倘若有人膽敢貿然侵犯和偷襲他的話——瞧吧,他是不會留情麵和束手就擒的。想到這裏,穆薩的心裏頓然湧上一股豪情和熱流。

穆薩加快腳步又走了一程。然而,眼前的處境卻不容樂觀:一路上到處是被食肉動物啃得幹幹淨淨的白慘慘的屍骨。這些駭人的骨頭,使得穆薩心裏突然感到頹喪和擔憂。淒涼一陣陣從穆薩心頭滾過。

一星期後,穆薩僥幸爬上一輛運煤的火車。那是在一個彎度有些緊的地方,煤車的速度減慢了,穆薩爬了上去。他跳上車去時發出一聲大叫,叫聲怪怪的像豹子發出的,有點淒厲悲愴。

車廂內滿是細碎的煤末子。他粗粗地喘氣,像剛剛經曆了一場激烈奔跑後不斷喘氣的野獸。他靜靜地趴伏在煤末子上,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腦子裏竟然一片空白。他想起在家裏那漫長的冬天的夜晚,上過高中的哥哥常給他讀一些小說讓他聽。嚴寒肆虐著村落。許多次,他們點著煤油燈盞,趴在冰涼的土炕上,哥哥便攤開書用土得掉渣的家鄉方言輕聲地朗讀。穆薩一邊認真地聽,一邊還要提出些古怪的問題。燈盞釋放的油煙子將他們的鼻孔熏得黑乎乎的。然而,他們不再感到日子的漫長和寒冷。快樂和悠長的溫馨彌漫在黃泥小屋裏。穆薩想起瘦弱的哥哥,心裏一陣酸楚。

此刻的穆薩,頭發長長的,亂蓬蓬的,裏麵摻入了許多草棍、沙土和蒿子籽,像傳說中打深山老林裏下來的野人。他閉上眼睛慢慢地想著。他在細細地回憶往事,思念家人,咀嚼著生活給予他的艱難。他強忍著內心的創痛和莫名的對於夥伴的歉疚,任憑火車載著他在連綿起伏的西部高原上寂寞地奔馳。一會兒,一絲苦澀的心緒在他的胸中輕輕地飄浮遊走。

穆薩靜靜地傾聽著。火車輪子在舒展地旋轉,就像是在唱著西部淘金者憂傷的歌。這會兒,穆薩覺得危險暫時離他遠了。他有些莫名地欣慰,但欣慰裏卻伴著一絲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