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民族文學》1999年第5期,獲《民族文學》1999年建國五十周年征文優秀作品獎。

章哈與虎牛來時,老板說得好好的,說是要帶他們去挖冬蟲草的。可是後來,就變卦了。

章哈是從一個遙遠的村子裏跑出來的,後來,落腳在西安的一家拉麵館裏,當了名夥計。就這樣他認識了麵館裏另一個打雜的,叫虎牛。虎牛和章哈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就成了好朋友。

章哈對虎牛說:“以後多加照應!”

“那是、那是。”虎牛歪歪脖子說。

月底了,老板發工資時扣掉虎牛十塊錢。虎牛就偷偷罵老板。見章哈過來,便立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章哈說:“你罵吧虎牛,我他媽都聽見了,但我不會告訴老板那雜種的!”

“誰罵老板啦?我可沒罵。”虎牛一擰脖子,小心地走到一邊去了。

章哈悵然地望著虎牛。

一有空暇,章哈的目光便穿透飯館的窗戶,遠眺那座久久屹立的大雁塔。章哈出神地望著塔頂,禁不住便想起家中的親人。幾年來一直沒給家人寫過信了,也許家人早以為自己不在這世上了吧!他有些傷心。

章哈常常沉於冥想之中。

忽然一天,餐館裏來了一位穿白風衣、頂黑禮帽的中年人。中年人把那頂西部旗幟一樣黑色的卷舌禮帽從頭上拿下來,輕輕地扣放在那張圓桌上,然後,點燃了一支黑色的“雪茄”。他向老板張口要了兩盤涼的、一盤熱的,外加一瓶啤酒、一碗白皮麵。

章哈和虎牛每每走近,那人便抑低了聲音說:“小夥子,想不想掙錢?”

“大把大把的?”

這世上,誰不想掙大錢呢?

“怕是騙人哩吧?”虎牛不信。

“誰騙讓他媽不得好死!去了你們就知道了。”

“犯不犯法?”虎牛對自己這樣一個人能掙大錢感到有些懷疑。

“正經生意,到青海挖冬蟲草,吃過喝過一月落七百,去不去?”那人左看看章哈,右看看虎牛,笑著搖了搖頭:“不去算了!”

“讓我們想想。”章哈知道那個什麼草是一種藥材,隻有青海才有。

虎牛已然有些熱眼,就暗暗給章哈遞眼色,讓他趕緊應承下來。一頓飯的功夫之後,章哈和虎牛就給那人說,我們給老板打聲招呼,咱們即刻就動身。

飯館老板聽說章哈與虎牛中途不幹了,要走人,就不給工錢。

章哈說:“我再問一聲,給麼不給?”

“都是一月一付,中途不給!”老板娘斬釘截鐵地說。

章哈急著要走,又知強龍壓不住地頭蛇,人家不給也拿人家沒辦法呀!就說:“算了,不給算了,我給你們不給口喚,後世裏清算!”

虎牛也說:“後世裏算!”他一步三回頭,真希望老板能忽然發個善心,把工錢給了他們。

但是,老板夫婦沒有一點害怕後世裏遭受懲罰的意思。

出西安城時,章哈給虎牛指著大雁塔感傷地說:“虎牛你知道嗎?我對著那塔做過多少想家的夢啊!我常常夢想與家人團聚。現在又要到別處漂泊了,心裏不免有些難過。”

“是啊!人一輩子就是今兒在這明天在那兒,沒個定所。”

“你為何不好好念書,跑出來做啥呢?”虎牛怨著章哈。

“那你呢?你他媽不也跑出來了嗎,那你又是為了啥呢?”

“我和你不一樣啦,念書念不進去,窮在家裏沒事幹,煩!”

“你人年歲不大,煩什麼煩,我還沒了娘呢!”章哈說。

娘是在他出門去玩的那時節歿的,連聲招呼也不打。他回來,見娘像睡著似的。那是人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後來,有了後娘的日子就難過啦。他隻好逃了出來,真煩著呢。

車載著他們往青海前行。接下來,換了一趟車,再後來他們就到了青海的湟中。湟中和西北的許多個縣一樣,沒什麼特別。街上空空落落,行人稀稀疏疏。有人說,到青海不看塔爾寺,就等於沒去過青海。著名的佛教寺院塔爾寺就建在湟中縣,正好在路旁。那寺院,人看後,會想起一些遠古的傳說、虔誠的朝聖者,還有聽起來讓人跌入一種遙遠夢境中的誦經聲。

下了車,青海客人對章哈、虎牛說:“現在,我就是你們的新老板了。”

章哈、虎牛點點頭。天氣冷得連牲口都緊縮了毛。章哈跺著腳,打著牙。他的那隻漂亮的金條一樣閃光的鼻子濕濕地紅了起來。

虎牛顯得有些軟弱地對青海客“老板、老板”地巴結個不休。老板即便買盒煙也讓虎牛去跑腿。

章哈與虎牛跟著這位新的老板住進了一家私人旅店。

老板說:“現在天氣還冷,待過一段時日,才能挖冬蟲草。咱們暫時在這裏先緩著。”章哈和虎牛一夥就都隻好點點頭。大家吃宿在旅店裏,一切費用老板支付。每天大夥隻是打牌、吸煙、飲酒、看錄像,無所事事。待過了四十天時,大家自知已是欠下老板的債了!老板忽然一改往日的笑臉,道:“日媽媽的,天氣一直不好,這次我定是賠了。你們一夥在這裏吃喝下來,花費真是太大了!想不到你們這麼能吃。”

第二天清早,老板迎著冷風出門去了,直到晚上才回來,回來時帶著兩個滿麵肅殺又醜陋的漢子。

老板給章哈一一介紹說,兩位是他的侄兒和外甥。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了,二人是老板的保鏢。老板將章哈一夥叫全,說是挖藥希望不大了,咱去淘金子。

淘金子?章哈與虎牛一聽,先是感到有些詫異,複又覺得已經被金子陶醉了雙眼。好奇與富貴夢刺激著大家的心身。說不定趁機能帶回一疙瘩呢,有人離奇地想。

老板說:“誰不想去可以,但是得付了誤工費,強人所難的事,日媽媽的我不幹!”虎牛不自覺地將手伸進自己的衣袋裏。口袋裏空空如也。錢他媽的早完了!

收拾了半夜,才算把一切準備齊全。在手扶拖拉機上搭上了一頂帳篷,車上帶了十幾袋子麵粉,四袋子洋芋,六袋子炭,四塑料袋子饅頭和二十多斤清油以及其他所需物品。老板帶領章哈一夥與莊裏另外九輛手扶一同上路了。途中經過了十來個縣,又碰上了近百輛同樣裝扮的手扶。長長的隊伍日夜兼程,浩浩蕩蕩向目的地進發。一到夜裏,隊伍便猶如一條火龍,煞是好看。

章哈與虎牛跟著老板在手扶上度過了漫長的半個月時間,餓了就在路邊的食堂裏吃飯。

在接近格爾木護礦檢查站時,虎牛從手扶上掉下來摔了一跤趴在地上直*。“這狗日的不想去了?到時丟到沙漠裏餓死算啦。”老板粗火地叫罵著,讓兩位保鏢送虎牛到另一輛運物品的手扶上去。虎牛上去,見車廂裏有兩位漂亮的小姐裹著毛毯躺著。聽了她們的自我介紹,虎牛方知兩位是老板雇的廚姐。

已是夜裏,昏暗的燈光似在向大家說:“歡迎您到格爾木來做客!”

老板說:“下來,下來歇歇腳。”大家從手扶上下來,老板為便於工作與手下人推推搡搡把一群沙娃帶進了格爾木檢查站。大家尚未醒悟過來,老板就已讓沙娃們入了死亡保險。簽完字時,章哈像猛地觸了電一般恐懼。他似乎預感到一些不祥的什麼。但是,已經晚了。

虎牛從西大灘出來的幾個人口中得知,凡是進戈壁灘的沙娃們,幾乎都是九死一生,有病死的,有受不了苦逃跑時被老板打死的,也有墜金而死的。總之,各種各樣的死法都在那片荒漠裏演繹著。

車輛重新啟動了。虎牛又上了老板的那輛手扶。

過了武警駐守的護礦崗卡,章哈發現許多淘金者身上皆帶著武器。有人已從手扶隱蔽處抽出了槍支,向遠處做瞄準狀,或舉起槍揮舞著嘴裏發出野獸樣的叫聲。老板的保鏢忽然拿槍口指住章哈:“不許動!當!哈哈哈。”一聲肆意的野笑。章哈望著黑森森的槍口,臉上神經質地哆嗦了一下,笑著說:“這天好冷啊!”

“去你媽的,去了不好好幹活,才凍死你哩。”脖子後的黑痣上長著一撮毛的保鏢罵道。

從格爾木過來,又走了一天,終於到達了西大灘。映入章哈和虎牛眼簾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戈壁灘。車輛分了路,各奔自己物色的采金點去了。踅來順去的叉路旁偶爾能看見以前淘金者挖過的沙坑。

手扶“哐哐哐”像位患哮喘病的老人,咳嗽著,在沙漠戈壁的原野上奔跑。虎牛要去撒尿。老板說:“你就就著車幫尿,車不停!”虎牛便就著車幫尿了半天尿不下去,急得淚花在眼眶裏打轉兒。他回頭見老板盯著他,就不由有一些淡淡的羞恥感。也許他還沒有像貓狗那樣養成隨地大小便的習慣。他有些不相信老板等是怎麼在手扶那麼大的顛簸中旁若無人尿下去的。

“老板,尿不下來,我憋得快難受死了,叫手扶停一停吧,停一停吧!”虎牛一次又一次央求。“去你媽媽的!”老板從虎牛屁股上踢了一腳,將虎牛踹下車去。虎牛叫了一聲栽入沙坑。他爬起來,解開褲子,眼淚和尿水一起流了下來。他想,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