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抱住哭了一會兒。虎牛說與其逃不出去餓死在這裏,還不如回老板那裏去。章哈吃力地點點頭。他仰望蒼天,有一隻黑鷹扇動著一對磨盤樣的翅膀,似欲在這片戈壁上覓一頓美食。幾天以來,太陽連個蹤影也不見。“快爬起來!那隻該死的黑鷹要衝我們來了。”章哈大聲地叫著,把虎牛扶立了起來。他用身子擋住虎牛。

那隻鷹扇得沙飛石走。它從低空卷動著強勁有力的冷風,又緩緩升了起來,遙遠而去,直至消逝。

黑鷹,據當地人說,性殘猛,常捕食野狐、狼、羚羊等動物。

他們還聽說這野戈壁經常有野狼出沒,許多迷途走失的遠客,便成了它們口中的美餐。

想到這些,兩人就一陣絕望,感到心似震蕩的琴弦跳得厲害,渾身的汗毛根根倒立起來。一定得在天黑前趕到帳房那裏。於是重新振奮起來的兩人相攜相扶返回。

帳房的方向傳來一聲沉悶的槍聲。

“老板會處死我們的,等待我們的是槍和子彈!”章哈步伐猶豫地說。

“回去吧,與其餓死或被野狼吃掉,不如就被他們殺死吧,我現在才體會到人總歸比野獸親切一些。”

章哈點點頭。

黃昏的時候,兩個年輕人就出現在帳房前的一座沙丘上,他們肩膀摟在一起,攙扶著。

一股親切的青煙從帳房頭頂升起。兩個年輕人的臉龐就掛上了紅綢一般高興複淒愴的微笑。

老板和青龍發現了他們,提著槍奔了過來。章哈與虎牛閉上疲憊的眼睛,等待著老板的懲處。老板叫青龍捆縛了章哈與虎牛,把他們帶到帳房前的一片空地上。

青龍把半桶冷水從兩人的頭頂灌下去,兩人哆嗦著叫出聲來。他們的身上迅速結出冰來。青龍把兩枚紅銅色的子彈頭不斷在鞋幫上擦磨,說讓倆逃跑的小子嚐嚐這洋花生的滋味兒。他把子彈推上槍膛。大地與高天開始戰栗。紛紛揚揚的雪花忽然倏倏地飄落下來。

章哈用一雙布滿絕望的眼睛審視著那支獸眼一樣洞睜的槍口。他的嘴巴動了動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卻什麼也沒有說。他那變得凝滯的身體隻是輕微地搖晃了一下。虎牛的雙目緊緊地關閉著,頗有幾許極端疲憊後的安詳。

遠處巴顏喀拉山的絕峰開始被雪片籠罩了,一派莽莽蒼蒼。

老板忽然目光迷茫,嘴裏喃喃地發出一些含糊的聲音,聽不清在絮叨什麼。他又望著那似惱似怒的雪山。

老板從青龍手裏接過槍,吼叫一聲槍便響了。子彈射進皚皚的雪幕中。他衝過去對嘴角尚有一絲不屑的章哈用*猛地抽打,每一下都竭盡了全力。青龍與一撮毛在章哈身後用腳狠踢。

章哈想:要打就打我吧,虎牛的身體已是再也經不起折磨了!

此時,虎牛跪倒匍匐在老板的腳下,像一條狗一樣蜷曲了身子,把臉貼在老板那雙穿著黑色高筒靴子的腳上,淚流如雨,求他們饒恕章哈。說逃跑的主意是他出的,打他吧,別打章哈。

章哈實在想不到年幼於己的虎牛會這麼做:“你媽的虎牛,你找死?你站起來!”

但是,他知道虎牛是為了他才這麼跪下的,才跪下那一雙膝蓋的。你想,人隨便能跪下自己的膝蓋嗎?

由於章哈躲閃了兩下,青龍的腳便落空了,弄得青龍在老板和跑來圍觀的眾沙娃麵前很沒有麵子。他惱羞成怒,衝章哈說:“你他媽媽的還有兩下哩,老子要和你單挑(一對一的打鬥)!”

老板極想看看二人單挑,就點點頭。

章哈被鬆開了繩索。他差不多兩天一夜沒進食物了,哪裏有力氣鬥呢?但是青龍說不打不行,強迫章哈動手。

老板的笑聲有些像深宮內的太監。

虎牛想不到幾個沙娃也在笑,到底有個什麼笑頭呢?那笑聲有似劃破玻璃樣的刺耳。

青龍不等章哈準備,上前就一頓猛踢猛打。

章哈挨了幾下,實在遏抑不住胸中的絕望與怒火(人在絕望之際,總是會有意想不到的潛力)。章哈百感交集,想到自己這些年浪跡與漂泊的生涯,一種赴死的悲壯與傷心充盈了他。他用三十六挑打、七十二擒拿中最狠的“恩斷義絕”與“情愁恨海”擊中了對方的咽喉與睾丸。青龍像車上扔下的一條滿載的麻袋,叫喚了一聲栽倒在地。人們一片愕然。人們總是喜歡追隨和膜拜勝利的人,不管勝者代表邪惡還是正義。大家這時都對章哈投之以微笑。

一撮毛見青龍敗了,就繞到章哈的身後,暗自下手,用鐵鍁鏟傷章哈的腿。章哈臉色一寒,便跌倒了,鮮血黏糊糊從腿上流出來,染紅了地上的沙子。虎牛滾爬過去,捧住章哈的腿,哭得驚天動地。

老板讓人把章哈與青龍都抬回了帳房。

第二天,包紮了腿的章哈又和虎牛繼續投入了淘金的工作。

沙坑中的夥計,不時有人泣哭,不時有人栽倒。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病了千萬要挺住,躺倒就無望再走出去了!

淘金子時,把那種特製的上大下小形似洗衣用的搓板一樣的東西,焊接在一個金屬鬥子上(名曰金床子),用鍁將含金的沙子鏟到金床上,接著把積聚的水用手扶加泵抽到一件特製的膠皮筒裏剖洗金床上的沙,並搖擺金床子。那確如海裏撈針呀!剩下的工作由老板帶保鏢自己處理,被雇的沙娃們,一般是很難見到金子的。

世上,人往往總是自己享受不到自己所種的果子。

有幾天,虎牛頭燒得實在不行,就栽進凍水裏弄得臉衝了氣似的腫得紫紅紫紅。

老板手裏的藥像*一樣貴重。在虎牛實在難以支持的情況下,老板才吝惜地發幾粒。章哈氣憤至極,上前去搶奪老板手裏的藥,結果腿傷嚴重的他哪裏是老板保鏢的對手,又美美挨了一頓。

在這個戈壁灘裏偶爾拉進來的柴、米、油、藥等物資都成幾倍地漲了價。

章哈的腿腳凍傷並發了炎,要化膿了。沒辦法,他隻好在膠鞋裏偷偷墊進去一些爛棉花、布條條。不料叫老板的保鏢發現,又打了幾鐵鍁板子,罵他撐壞了膠鞋咋辦,到哪裏去買?章哈不敢反抗。

每天,沙娃們眼望巴顏喀拉山的絕峰,在心裏無數次呼喊著家鄉的名字,思念著遠方的親人。

那天,青龍與一撮毛到北邊打野驢去了。章哈見虎牛難受得在地上蛇一樣蠕動著,頭燒得手掌都搭不住。他跛著化了膿的腿去帳房向老板討藥。可是,在接近帳房的時候,他聽見老板粗烈的喘息與女廚受活的*。章哈小心地揭起帳房一角,見老板將一名女廚的雙腿恣意地架在自己的肩上,身姿昂揚著*。

章哈茫然而恐慌地站在那裏發了一陣呆,最後隻好退了回來。

沒討著藥,隻好又趕回工地上,見虎牛正難耐地撕扯著自己身上的衣裳。章哈爬過去緊緊抱住他,哭著說:“你安靜一會兒,看到你這樣,我快難受死了。是我害了你啊!現在我才覺得,我不該帶你來的。那時,我想著帶你來,掙一筆錢,回老家過安安穩穩的日子。”

“哈兒哥,我怕是不行了!看來,我是不能活著出去了。當初,我應該勸住你不來才對。可是,我太需要錢了,我娘老了,我想讓她的晚年過兩天好日子。我快要死了!”

“你他媽的別再說不吉利的話行嗎?我現在越來越感到心上恐懼。”

虎牛劇烈地咳嗽起來,有些痛不欲生。章哈放下虎牛,又一次奔向老板的帳房。當他從臉上紅撲撲往出滲汗珠的老板手裏討了藥趕回工地時,虎牛的嘴巴不知怎麼正深深地埋紮在沙土裏。他趕緊過去搬了一下,虎牛僵硬地倒向一邊,已經死了。

冷風簌簌地狼一樣來回地竄動回響。

章哈想,也許他們當初更應該選擇狼群。當人在絕境時,獸類往往會顯現慈悲和母性的一麵。不是曾有狼孩的傳說嗎?

傷心像水流一樣衝上來,撞擊章哈的胸口和咽喉。已不能把他活著領出去了!能帶走的隻有今生今世那片相逢的情分。

沙娃們從沙坑一個個奔了上來,他們鐵青著臉孔,呆呆地看著地上的虎牛。時間在那一刻裏凍結了。

章哈希望巴顏喀拉山能忽然峰倒雪崩,掩埋掉這世上的一切哀傷。

虎牛被埋在一堆沙丘下,他已永遠不能活著走出那片沙漠戈壁了。老板說,虎牛是病死的,知道嗎?

沒有人回答。

有一個多月的時間裏,章哈不知道他們給老板淘了多少金子,那是一個永遠不可能知道的數字。

章哈雙腿凍爛化了膿,深深銘刻著那段灼心的人生傷痕。在那段時間裏,他周身共計挨了三十多鐵鍁背,輕重不一,差不多每天能挨一下。

最後,除去吃喝,老板開給章哈三百二十元零八角錢,外加青海湖牌香煙一條,計價三十元。

跟老板在青海,章哈第一次學會了吸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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