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茫茫的戈壁,一滿的沙漠,每條路大同小異幾天不見一絲陽光,迷路的可能性極大啊!能逃到啥地方呢?老板保鏢的槍子隨時會像長眼睛的流星一樣攆上你。虎牛手提著褲子追趕起手扶。有槍聲劃破遼曠的漠野。子彈落在虎牛不遠的左右,激起一層沙漠的煙浪。虎牛聽到手扶上不斷傳來刺耳的笑聲。“你媽的!你們會打死他的!”章哈忽然從車上站起來滿麵通紅地製止老板的手下。“我打死你!你吵什麼?”一撮毛用紅木*砸著章哈。

“我說你們會打死他的!你們不能打死他,打死了誰淘金子?”

“閉嘴!用不著你操心,老子打了多年野物怎麼會沒分寸?你個雜種!”

“再不要亂開槍,節省些子彈打野驢。”老板正了正那頂旗幟樣黑色的禮帽,眉頭蹙了一下。

手扶速度慢了的時候,虎牛就追了上來,章哈伸手把他拽上車廂時,他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手扶像一隻酒醉的遊魂行駛在荒涼而寒冷的沙灘上。老板的人個個穿著羊皮坎子。章哈與虎牛穿著幾件毛衣、一件棉襖,依然凍得渾身發顫,流著鼻涕眼淚,臉也腫了。

有人說:“過了嘉峪關,眼淚擦不幹。”而章哈曾幻想坐在火車上過嘉峪關該是一種別有情味的享受。而此刻,他的心裏卻涼透了。

凜冽肅殺的寒風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雪碴,打在手扶車廂上。啊,雪山!看見雪山了。章哈心裏喧騰著,目光顯得興奮而陰鬱。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壯觀的一座雪山,與天際相接,和白雲作伴。看起來離大夥很近,可走了幾天,卻依然那麼遙遠,猶如曠漠中的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及。

老板說,日媽媽你們曉得嗎?咱們看到的是中國有名的巴顏喀拉山。老板歪著嘴,樣子極其的誇張。片刻,他的目光便陷入一種神往與虔敬之中,大概在做祈禱。不知為什麼,老板竟會如此地敬畏一座雪山?他把帽子謙卑地拿在手裏,那樣子無不似藏民們麵對西藏的神山。

他們在巴顏喀拉山山腳下安營紮寨,搭起了幾座帳房。

當天晚上,兩位漂亮的女廚為大夥做了一頓白開水煮洋芋麵。這兩位女廚渾身散發著一股令人渴望的味道。

章哈去問女廚,為何飯裏不放一絲鹽?

“小子!去問老板吧,老板讓咋做我們就咋做。”一名女廚清脆地說著,係緊了那條苜蓿花藍的圍巾。她的聲氣裏明顯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驕橫與優越。

章哈氣憤地說:“我這就去問老板。”

虎牛跑過去拉住章哈說:“算了吧,你別沒事尋事,你會被打死的!”

“我不怕他們!他們不會這麼早就弄死咱們的,他們還要等著我們淘金子呢!”

“老板,這麼苦的生活,叫我們怎麼幹下去?”章哈問。

“苦?就這條件,淘完金子咱們就離開這裏,老子和你一樣也不想待呢。”老板嘲諷地說。

章哈嘶啞地吼道:“那飯裏咋不撒鹽?”

“日媽媽你沒看這鬼地方的氣候和水土,為了生存,明白吧?”

章哈怔愣了一陣,轉過身回自己的帳房去了。

第二天,老板就帶著沙娃物色地點,最後選擇了一塊認為有金子的地方叫大夥挖。按老板的意思,大家必須得挖一個寬十五米、長八十米、約一人深的坑。

沙娃們起初個個猶如剛剛丟出圈的騾子,撒著歡兒幹。灰色的沙土在他們頭頂飛揚。當挖到一米左右,水出來了時,大家在激動與興奮的同時,情緒已低落下去。這時,老板的保鏢忽然出現在大夥周圍,嗬斥不休。大家穿上了雨鞋,站在稠稠的寒冷滲骨的冰水中繼續掏沙。然而,越往下挖,凍得越牢,隻好靠太陽一邊曬消,一邊再接著挖。風卷著雪碴和沙子,天氣變著法兒作冷。章哈與虎牛他們哪裏敢歇息,隻有拚命掏沙才有望獲得一絲自給自足的熱量。

老板和女廚們在帳房裏圍著火爐玩牌。他們打情罵俏的笑聲和天氣的寒冷形成一種撕扯人心的反差,在沙娃們的耳際久久縈回。

章哈與虎牛互相照顧著把泥沙扔到坑沿上較遠的地方,以不致影響後麵的工作。“我們非死在這裏不可!”虎牛小聲跟章哈憂傷地說。“別說話!老板的人來了。”章哈斜視到一撮毛與另一個叫青龍的保鏢走下坑來。他倆背著槍,手裏拿一把小鍁,常常會出其不意地在工地出現、徘徊。他們讓沙娃們隻管老老實實幹活,別說話。他們擔心夥計會商量出什麼。

那個因渾身刺滿龍而稱作青龍的保鏢剛才已聽見虎牛在說話,就過去打了虎牛兩鐵鍁背,還要用腳踢時,章哈以自己的身子擋住了:“大哥,他心慌得不行,就讓他說兩句吧。”

“去你媽的!這小子一直不服。”一撮毛一巴掌打在章哈的左臉上。

青龍聽了一撮毛的話,道:“不服?哪一個不服?”他丟下虎牛攆向章哈,在章哈的腿腕上狠狠砸了兩鍁背。

青龍和一撮毛走後,虎牛問章哈打疼了沒有,說一路上給章哈添麻煩了。

“還說這些幹什麼。”章哈豁達地笑了笑。

“都是我剛才嘴長,章哈你知道不,我現在快瘋了,這鬼地方讓我一夜一夜地失眠,我的心老跳,我擔心我是不能活著出這戈壁灘了。”

“別胡說!”章哈過去捂住虎牛的嘴,用棉襖袖口替他抹了淚,但是自己竟然猛烈地傷感起來。

“章哈,你怎麼不罵我‘他媽的’了,我知道你說話總喜歡帶上他媽的,我聽夥計們說,上次你見老板一夥朝我放槍,你對他們竟敢用‘你媽的’,可是你今天怎麼不對我也罵呢?”

章哈的淚水差點下來。

在這一片與世事隔絕的地域裏,誰會想到這些沙娃?

章哈想,一定要活著走出去,把這些公之於世人。可是,那又能引起什麼呢?他不知道。章哈不敢想這戈壁外麵的世事,一想便覺得心若貓摳。他掄起那把洋鎬挖向一塊凍硬的沙層,虎牛的鐵鍁也鏟了下去。

又挖過一道覆蓋的土層和中間的大石子,再挖時,就出現了混合沙。馬上就要洗沙、淘金子了,老板興奮得有些忘乎所以。

章哈和虎牛商量著逃跑的計劃。兩人已血痂滿手,憔悴得人不人鬼不鬼。兩人夢中常沐著寒夜冷透心底的風回家。更為嚴重的是,他們的腿、腳已然凍腫得像充了氣似的。

現在,在章哈與虎牛看來,金子已不再讓人那麼留戀了。

夜裏,風沙攜著一股邪氣噬虐著帳篷,忽而如鬼怪,啾啾嗚嗚地鳴叫;片刻,又幻化為一股憂傷的調子;繼而,又如萬馬狂奔的陣陣聲蕩過;突然卻又靜如止水。

章哈、虎牛像兩條狗從帳篷的一角裏爬出來,一前一後,先是裝著撒了泡尿,接著東張張西望望,見老板的帳房一片死寂。倆人就向遠處跑起來。沙子陷著人的腳總跑不快,還發出可怕的響聲。這已經是倆人第四次實施逃跑了。前三次,還沒行動起來,就泡湯了。因為每次他們一走出帳篷“撒尿”,青龍與一撮毛就在外麵巡視著。他倆隻好又溜回帳房。

可是今天,逃跑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兩個人如驚慌失措的野獸,撒腿狂奔。他們總是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趕著,仿佛是老板和他的保鏢正站在遠處的黑暗裏,陰險地笑著,扣響了槍板。子彈像長了眼睛似的循著他們的身影飛來。

但是,老板並沒有追出來。大地和老板或許都正在做著酣夢。虎牛覺得這沙漠中的一切都像是不複存在,卻又是那麼的真切。漆黑無比的戈壁深處似乎傳來死亡之神的獰笑,還有猙獰著麵目的被金錢扭曲了靈魂的笑臉。

兩人沿著迤邐的沙嶺蜿蜒而行,奔走了一天一夜。他們幾乎窮盡了自己所有的努力,繞來繞去,第二日拂曉,他們發現自己依然在那具焚燒得麵目全非的死屍旁打轉。那些該死的岔路,看上去都一模一樣。還有,你明明是向著雪山相反的方向前行,可是走一圈,卻把人又兜了回來。兩人雙腿像掛滿了鉛,口幹得連嘴皮都裂開了無數條血縫。

“我們已沒有出路可走咧!我想家,我真的好想家!我快要死了!”虎牛斜倚在章哈的身上,聲音淒慘。

絕境,絕境!人到了絕境中方覺得世上凡是與生命無關的東西,都是假的。沒有比生命更珍貴的啊!

“你千萬要挺住啊,我感到很孤獨。”章哈鼓著氣把虎牛拖扶到一麵避風的沙丘旁,說:“你先歇會兒,我去弄點雪來解渴。”他爬滾下一座沙坑,捏了拳頭大一個混合著泥沙的雪球,又向著虎牛緩緩爬去。他想,現在即使有一疙瘩金子與他手裏這塊雪球對換,他是絕不會留下金子的。

虎牛舔吃了雪水,精神陡地一增。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看來,想僥幸逃走是不可能的。如今,再繼續固執下去,極有拋屍戈壁的可能。餓也會把人餓死,何況他們的身體都已經瀕於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