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月光中的銅湯瓶(1 / 3)

原載《芙蓉》2004年第4期,原名《掛在輪椅上的銅湯瓶》,入選《新實力華語作家作品十年選》、《21*之星2006年了一容卷》。

一天早晨,細雨蒙蒙,一位老得已經難以說清年歲的老奶奶,推著一輛後麵掛著小紅銅湯瓶且載有癱瘓了的兒子的輪椅,緩緩走在縣城的土街上。

街上的人零零星星,偶爾有人走過來掏出麵額很小很小的零錢遞給老奶奶,或者直接塞到她兒子的懷裏。聽說老奶奶就這樣一麵要飯,一麵推著輪椅滿世界跑,給兒子求醫看病,日複一日,幾乎走遍了全國各地。兒子的病依然沒有好,但兒子卻已經由一個年輕人變成了一個老頭兒,滿臉皺紋,胡子也像幹枯的稀稀拉拉的茅草。

街頭顯得潮濕、泥濘,他們經過的地方到處有蔬菜腐爛的葉子。兩隻灰溜溜的鴿子飛過縣城雨霧籠罩的上空向下跌去。環繞四圍的山岡若隱若現。汽車嗚嗚吼叫著,駛過古老的土街,濺起雨點般的泥水。

路上的行人看著老奶奶和輪椅上的尤素福,都覺得他們兩個年齡似乎不相上下,倒像是一對蒼老而又十分般配的夫婦。

可是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他們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兒子。

據老奶奶講,她的尤素福生下來不久就患了小兒麻痹症,運動機能出現障礙。老奶奶的男人已經去世許多年了。老奶奶的這個兒子長到七八歲的時候,腰還像個蝦米似的弓著,仿佛叫人用繩子抽了起來。盡管如此,尤素福七八歲就已經出門打工,主要是幫別人鍘草、喂家畜、打掃院落,以此來養活自己。尤素福不能經常待在家裏,因為哥哥們都十分討厭他,認為大人一定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缺德事,觸怒了上蒼,才得到這樣一個弟弟。這種莫名其妙的猜測給父母帶來了不小的壓力,他們都覺得挺不幸、挺冤屈。而父母自己則認為他們是世上最好的人,這是毫不含糊的。而哥哥們則一直覺得尤素福這個生得有點奇形怪狀的小東西,簡直猶如一隻掃帚星在他們的心頭劃過。

於是媽媽便叫尤素福到遠離村子的地方去打工。由於經常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也找不到東西吃,尤素福變得麵黃肌瘦,跟個小蘿卜頭似的。就這樣,他到處漂泊,且常常露宿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不久,尤素福的神經係統發生病變,身體也似乎喪失了知覺,使得起初能磕磕絆絆講幾句話的他到最後竟然完全變成了一個啞巴。他的腦袋殼兒轉過去,轉到肩胛骨的一邊,口裏的涎水老是滴滴答答地掉下來,落在衣裳上。他的身子漸漸收縮成一個像凍得蔫蔫的洋芋疙瘩的形狀,怎麼站也站不起來了,就連手也蜷曲成一個鉤子,倒勾著彎到身子後麵。從此,尤素福就不能幹活了!

那時,尤素福的媽媽已經老了,已然老成了一個老奶奶。她本以為兒子的病慢慢會好轉起來,哪裏想竟會落得這麼悲慘!於是老奶奶便找來鄉村打鐵的藝人用鋼筋焊了一隻矮小的、粗糙的輪椅,然後把潔淨身心用的小紅銅湯瓶用一截繩兒係掛在輪椅後麵,推著這個兒子四處求醫。他們以討飯為生,討到哪裏就睡到哪裏。尤素福的哥哥們對他們的母親說:“你的這個兒子不死,你就不要回來!”“你想,我們侍候你,是因為你養了我們,我們侍候尤素福他又不是我們的爹!”“再說誰給他端屎倒尿呢?”“叫我們把一個殘廢從輪椅上抱上抱下,我們才不幹呢!”

可是後來,尤素福的哥哥們學乖了,一聽說母親和弟弟乞討上了錢,就高高興興地把他們接回來,殷勤地“侍奉”一陣子,等到把他們身上的錢全部花幹花光了,便又趕出家門。娘兒兩個隻好繼續四方飄零。母親和殘疾的弟弟仿佛成了他們兄弟賺錢的機器。

多年以前的那個早晨,這個全身癱瘓了的尤素福,仰躺在輪椅上,看上去顯得傻乎乎的,牛毛細雨深情脈脈地落在他張開來猶如半個破碗一樣的嘴巴上,他莫名其妙地笑著,嘴裏的涎水不停地從口角流到下巴枯黃的、如同茅草一樣的胡須上,又在胡須上稍作停留,接著就像透明的絲線慢慢垂落在胸脯上。尤素福吃東西時經常會灑落湯水到胸脯上,久了便積攢了厚厚的一層汙垢,使得胸脯看上去就像一塊烏黑烏黑的鎧甲,顯得粗糙而堅硬,手指彈上去會發出敲擊鐵皮似的硬邦邦的聲音。於是媽媽就給他專門用針線繡了一件別致的涎水褡褳,圍在脖子上,間隔一段時間就把它拿下來用湯瓶裏的清水洗得幹幹淨淨的,再重新圍上去。娘兒兩個各自穿著一件冬夏不換的棉衣,由於走到哪兒睡到那兒,任其磨蹭,漸漸的棉衣便像是打上了油的皮夾克。倘若從他們的衣領上看,內衣仿佛都異常幹淨。老奶奶的褲腿用一道約兩根手指寬的黑布條裹紮著,似乎是害怕汙濁和塵埃鑽進去。

陽光舒適的時候,人們看見老奶奶靜靜地守護在尤素福身邊,用銅湯瓶裏的水給他洗臉。湯瓶古樸的色澤熒光青青,那高高蹈之的神姿猶如鳳凰引頸,它那麼舉止高雅!一縷清水從壺口溢出,像是在暗處突然打開的花朵,水珠落地似金,那貞潔的聲音宛如翡翠般碎裂開來。尤素福的耳郭都被老奶奶用手指洗得幹幹淨淨的,洗畢,又給尤素福慢慢地梳頭,她的手微微地一梳子又一梳子梳著。老奶奶那麼安詳!尤素福裂開嘴巴懶洋洋地傻笑著,以喜不自禁的神情細細端詳著媽媽的衣襟。尤素福悄悄地、柔聲地出氣,用頭輕輕地摩挲著媽媽的手,似乎滿含眷戀之情。老奶奶小心翼翼地照料他,用一種異乎尋常的愛的聲音跟他說話。尤素福仿佛對所有人都失去了警惕,老是傻乎乎笑得跟個孩子似的。他的智力看起來跟個兒童一樣。其實不然,因為他可以和許多人下象棋。他發呆的時候,除了眼睛空洞地動彈著,其餘再也不會覺得他是一個生命。隻有老奶奶喜歡靜靜地看著尤素福在輪椅上像書呆子那樣冰涼地坐著;喜歡看尤素福用腳把東西夾到自己的嘴巴裏;喜歡看尤素福捉弄別人時得意洋洋發出莫名叫聲的神氣;還喜歡看尤素福怡然自得和疲倦般的滿足,以及無憂無慮的打盹。要知道,尤素福那兩隻腳上的腳指頭的確像手指一樣靈活,不時輪換夾住施舍者遞過來的錢,仿佛是在給大家進行某種表演,無論是紙幣還是很小的一分硬幣,他都能把它輕而易舉且又慢條斯理地接過來,然後就像是懷著某種感激而快樂的心情把腳彎過來裝入懷裏。這個精彩的動作曾給大家留下深刻而難以磨滅的印象。老奶奶麵無表情地望著兒子的一舉一動,不慌不忙地剝掉一隻香蕉的皮一截一截喂到他的嘴裏;或者剝掉橘子的皮,一瓣一瓣地掰下來,輕輕放進他的嘴巴裏。他的嘴巴就像肌肉已經退化了的老奶奶的嘴巴,有時候猛然一看,他的那種老邁的近乎有些殘酷的樣子讓人會猝不及防地想到人是要死的。

好多年前看見這個老奶奶推著輪椅上的兒子的情形,人們就已經發現她老得不成樣子了。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可老奶奶依然活著,旺旺地活著,倘不成為永恒和不朽,仿佛誓不罷休似的。但有時候,看他們看得久了,就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尤素福比生養他的媽媽還顯得蒼老啊!

如此一來,人們覺得他們更像是老兩口了。

誰也想不到,白發蒼蒼的老奶奶推著兒子已經在這輛貼近在地皮上行駛的小輪椅上度過了無數個春秋!

老奶奶十分難過地記得那年夏天生下尤素福的前一天夜裏,自己做了一個淡綠色的夢。一種宿命的意味在她的記憶裏散發出悲涼的氣息。那天早上,尤素福順順當當來到了這個世上。

也許,老奶奶常常在想:為什麼不叫尤素福的病給我得上?我更能承受這世上的苦難啊!

“這麼大歲數了,不在家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