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月光中的銅湯瓶(3 / 3)

老奶奶看到尤素福這樣摧殘自己,心裏像鈍刀子割一樣難受。她也難以向任何人開口說一句“幫幫忙吧”之類的話。她隻有真主,她可以在真主那裏不停地祈禱。每當祈禱的時候,老奶奶總是滿懷著懇求、順從和感激之情。她坐在尤素福的輪椅旁邊,靜靜地凝望著天空。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老奶奶推著輪椅來到一棵能遮風擋雨的大樹底下。月光從樹梢和密葉的縫隙間灑下來,打在古色古香的銅湯瓶上,湯瓶一側的表麵就跟一枚銅鏡一樣,映出老奶奶萬古滄桑般的臉。老奶奶一動不動靜靜地審視著。突然,她發現湯瓶上有一顆碩大無比的月亮,她盯著那顆月亮,臉色慈悲,歎了一口氣。一會兒,湯瓶上的月亮裏出現了一位漂亮矜持的婦女,推著輪椅行走在天上,她驚愕地看見那輪椅上的孩子就是尤素福。“一定是我的無辜的尤素福,是我那沒有罪孽的尤素福,一定是的!”她情不自禁地在心裏喊了一聲:真主啊!她想,她將嚴守這個秘密,直到永遠。夜深了,她倚著輪椅和輪椅上的兒子一道睡熟了。月光在為他們歌唱,並照徹了他們清涼的睡夢和故事。

尤素福更加不消停,有幾次他竟從輪椅上故意翻落下來,在地上滾來滾去,老奶奶費盡周折才把他重新扶到輪椅上,可是他依然一聲不吭地抗拒著,直到把媽媽折磨得筋疲力盡,他才滿意而狡黠地望著披頭散發跪在地上抹淚的媽媽。尤素福似乎在心裏冷酷而快活地笑著。還有幾次,他滾下輪椅像狗一樣爬著吃地上的土、用腳指頭撿著吃地上的廢紙片。他的力氣突然變得異常之大,老奶奶攔也攔不住。更讓老奶奶無可奈何的是,一次兒子有意滾進路邊一個極其肮髒的垃圾坑裏,賴皮似地睡在那兒,老奶奶拉他,他卻死命地滾來滾去不肯起來。這一次,害得老奶奶洗了三天三夜,才算洗淨了尤素福渾身的汙濁和難聞的氣味兒。

尤素福一次比一次變本加厲地折磨老奶奶。

“兩钁頭砸死算了!”有路邊走過的人說。

人們已經越來越憎惡和討厭這個尤素福了。以前的同情和憐憫變成了討厭和厭惡。人們希望尤素福安分一點,不要無緣無故怨憤和不平。這個世界不允許有怨憤和不平。“什麼東西!”連曾對他施舍有嘉的那個伊斯瑪乃也開始有些厭煩他了,走在街上盡量躲避著他。“學得好好的尤素福,再不要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的!”那些看不慣的人在心裏再三告誡說。當然,也有人把問題看在老奶奶的身上,覺得老奶奶一定是嘮叨和虐待了兒子。還有一些人,覺得尤素福無可救藥了,想著讓饑餓來好好教訓教訓他吧,讓他兩三天不要吃一點點東西,看他還有力氣再折磨人。

但是老奶奶拒絕了人們的好意。

人們見老奶奶不順從他們的意思,便有意要讓這娘兒倆吃許許多多的苦頭。首先娘兒兩個越來越乞討不上什麼了,他們不僅連肚子也填不飽,甚至大家也不給他們倆任何的幫助。

老奶奶推著尤素福緩緩地走在大街上,人們不屑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或者唯恐避之不及,隻有掛在輪椅後麵的紅銅湯瓶,依舊單調而憂愁地敲打在鋼筋焊接的靠背上,發出單調的冰冷的響聲。他們也不敢再往人多的地方去了,心裏突然湧起一種模糊的對這個世界的恐懼。老奶奶害怕陌生的麵孔,害怕素不相識的人斥罵和疑慮的眼光,害怕街頭的小混混及白天裝成殘疾人乞討,夜間出沒的竊賊。有時候,小混混和專門以乞討為生的懶漢們動不動就搜娘兒倆的身,把他們洗劫一空。他們見了這樣的人便常常本能地躲進巷子或某個陰暗的角落裏麵,一聲不吭地藏起來。老奶奶跪在輪椅的前麵,身子趴下緊緊地護住尤素福,跟一堆破爛布似的輕輕地蓋在輪椅和兒子的上麵。

冬天來了,人們見了老奶奶和尤素福娘兒兩個戰戰兢兢轉悠在縣城的大街上,都擔心他們過不了這個冬天!老奶奶推著尤素福迷迷糊糊地走著,腳步變得虛飄,一如深秋即將凋零的樹葉那樣,似乎一陣微風就會把他們輕輕地吹走了。尤素福的腦袋耷拉在輪椅的扶手幫子上,上下顛簸著,仿佛一具冰涼的僵屍。老奶奶現在隻有托靠真主這一線希望了。她推著尤素福坐在某個角落裏,一動也不動,眼前時不時會閃爍起一大片晶瑩發亮的油花和冒出莫名其妙的小金星。她感到陣陣眩暈,累得腳步都有些挪不動了。

不過他們還是出發了。

老奶奶奇跡般地推著尤素福走過長長的大街。

刺骨的寒風老牛一樣號叫著,刮得整個西部好似一張牛皮紙嘩嘩地響。

老奶奶推著尤素福慢慢地走著,很費力地一前一後挪動兩條麻稈一樣又幹又細的好像不用磕碰就會折斷似的腿。她的神智似乎已經有些不大清楚了,不時地伏在輪椅後麵的鐵欄杆上歇息上幾分鍾。她昏昏沉沉,頭重腳輕,心裏感到無法訴說的淒愴。她隻有一個念頭:自己一定不能無常在尤素福的前頭。

他們就這樣狠命地走著,走著……老奶奶推著尤素福居然在縣城的大街上又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

樹木又開始發芽了!

老奶奶和尤素福一直熬到春暖花開。天氣也一天天好轉。她和尤素福仿佛剛剛冬眠結束的蛇一樣慢慢醒轉過來,有點脫胎換骨般的樣子。娘兒兩個竟然變得似乎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樣了,人生仿佛又回到了起點。

人們覺得這簡直是個奇跡!

於是,大家便開始對老奶奶和尤素福多了幾分同情,給他們施舍的人逐漸又多了起來。

有一段時間,老奶奶和尤素福竟然一度消失了。人們覺得老奶奶一定是無常了。

可是又過了一段時間,老奶奶那熟悉而又單薄的像一枚樹葉樣就要飄起來的身影又神秘地出現在縣城的大街上。她依然推著尤素福前進。她的臉上仿佛掉了一層皮,換上了新的顏色,顯得容光煥發。尤素福在那曆經滄桑的輪椅上,微微合著眼睛,仿佛在閉目養神,麵孔上還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他想折過頭看一眼媽媽,但接著又慵懶地閉上了眼睛,突然一股平靜的清淚從他的眼角緩緩地流了下來。

有人喊:“尤素福,快別哭了!”

“瞧把你給傷心的!”

那個已經進入了薄暮之年的伊斯瑪乃走過來撥了尤素福一把。

尤素福卻一下子從輪椅上滾落下來,腦袋戳在地上磕開了一個小孔,鮮紅鮮紅的血汩汩地流著。

人們幫老奶奶把尤素福扶起來,卻不見有半點聲氣,手也一絲絲涼了。

伊斯瑪乃慢慢地說:“他已經無常了!”

尤素福走後,老奶奶就回了家,虔誠地給自己換了一個潔淨的大水。然後,就靜靜地等著。老奶奶先是所有的牙齒掉得沒有留下一個,然後掉盡了頭上的頭發;接著聾了耳朵、花了眼,人站在她身邊她都聽不見也看不見。老奶奶試探著放鬆自己,突然覺得全身仿佛散了架,一下子好像所有疾病的症狀都同時湧現出來。老奶奶很想能再望一望閑閑地棄置在房子後麵那個黑暗角落裏的輪椅,可是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知道輪椅上已經空蕩蕩的了,而那隻供他們一生一世用來淨身的紅銅湯瓶,一定靜靜地掛在輪椅的後麵。過去那習以為常的一幕從她的腦海裏淡淡地掠過:一股細微的風從湯瓶內朝出倒水的那個指頭般粗的小嘴裏吹進去,發出空幻般的聲音,就像一曲*古歌,一遍又一遍滌蕩著人的心靈。

一個星期後,老奶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