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老糊塗了,推著個殘疾人到處亂轉!”
人們在背後悄悄議論。
多年以前見過老奶奶的人們,覺得她竟然還活著,活得夠長了啊!活上些年就行了吧,和你年前年後的人都已經進土了啊,就你能,還活著?活得叫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時候,人們幾年看不見老奶奶,就都以為她歿了,漸漸地竟把她給淡忘了。可是突然一天,人們又在街上碰見了她,便失聲叫道:“這個老奶奶還活著啊!”當然說這話不全是嫉妒,也有讚歎、佩服和一絲說不清的敬意。同時也對老奶奶這種鍥而不舍的精神暗暗敬佩。無數的人看過他們後,都覺得尤素福比老奶奶顯得更老了。
有一天中午,老奶奶給尤素福喂著煮熟的玉米棒子。老奶奶用手一邊搓一邊將搓下來的玉米粒小心地灌進尤素福的嘴裏。喂完一隻玉米棒子,她又用小紅銅湯瓶洗淨了一隻蘋果,用調羹在蘋果上麵掏了一個小坑,把小坑周圍的蘋果肉汁一點點地挖入坑裏,抹成沫糊狀,方才用調羹撈起來喂進尤素福嘴裏。老奶奶的樣子就像是在喂養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嬰兒。尤素福吃東西的時候,跟一個老太婆似的,下麵的嘴唇包裹著上麵的嘴唇,口一張一翕地蠕動著,食物長時間地在他的嘴裏轉動著。東西吃完後,尤素福便悠閑地用兩隻腳踩在輪椅前輪兩邊焊接的腳踏上,掌握著方向,老奶奶則在輪椅的後背上用力推著。掛在輪椅後麵的銅湯瓶便在陽光下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並敲打在輪椅後麵的鐵靠背上,當啷當啷發出悅耳動人的聲響。走著走著,尤素福看見了經常給他們施舍的老熟人伊斯瑪乃,立時用腳轉動著輪椅的方向,借助下坡和媽媽推動輪椅的慣性,快速撞過去。伊斯瑪乃一個趔趄,弄得麵紅耳赤。可是,尤素福不待撞上,雙腳在腳踏上猛然一扭,就改變了輪椅的方向,輪椅吱吱地叫喚著從伊斯瑪乃的身子邊擦了過去。尤素福回過頭咧開半個破碗一樣的嘴巴傻乎乎地笑著,洋洋得意的樣子。伊斯瑪乃虛驚了一場,見尤素福開心地在一邊笑,便也搖晃著頭微笑著,心裏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老奶奶把尤素福推到一個向陽的路邊,坐下來。她弓著腰,滿臉皺紋,拿出針線,開始心平氣和地縫補一件不成形的破破爛爛的衣衫。老奶奶不時停下來用嘴舔著右手的兩個手指頭,那隻手瘦骨嶙峋,青筋畢露。老奶奶的腦袋殼和手一起抖動著,有如秋天的樹葉,仿佛風一吹就會輕輕地飄落下來,淒切地凋落在地上。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
老奶奶的牙齒一個接一個地掉落,頭發白得跟白麵碗一樣。一個人老到如此境況,真是不堪設想啊!聽說孫子們都盼著她趕緊無常呢。老奶奶老是遊蕩在世上不走,他們也感到怪尷尬的。可老奶奶就是不走。她似乎發奮地活著,頑強而又固執地活著。老奶奶老得大約都可以做我們的祖奶奶了吧!有人開始在背地裏叫她老不死。還有一些怕死的人,竟然突發奇想地跑到老奶奶跟前打聽長壽的秘訣,了解她的飲食狀況。可老奶奶卻說她見了可以吃的就吃、可以喝的就喝,除了不吃*忌諱的東西之外,飲食上說不上有什麼講究。最後,在別人苦苦的追問下,她告訴他們吃清淡的素食,晚上睡覺的時候肚子不會發脹。
大家聽了,似乎覺得很有些學問和道理,便在心裏暗暗想著回去是否模仿。但一想到老奶奶那種近似於苦修般的生活,勇氣便大打折扣,不敢嚐試了。
老奶奶已經愈來愈老了,但她依然推著尤素福在外麵轉,就像上班的人一樣,早出晚歸。到了晚上的時候,他們就會找個便宜的店房住下來。如果是夏天,那更不用說了,隻隨便找個容下身子的角落就睡了,到第二天天剛亮又早早出發了。這種生活久而久之似乎成為老奶奶的一項難以割舍的工作,一種精神上的寄托與牽掛。失去這些,老奶奶似乎惶惶不可終日。倘若換成別人,也可能早就把這樣一個拉扯不到世上的孩子撇在家裏或者扔到外麵讓他自生自滅去了。可老奶奶卻不,她即使四處乞討,也要養活尤素福,老奶奶似乎在和衰老、死亡之間進行著一場搏鬥,仿佛一方要征服另一方。同時,他們兩個又從彼此的身上汲取著難以言說的溫暖。尤素福從老奶奶那顫顫發抖的雙手中獲得了某種力量;老奶奶從尤素福那裏、從一種堅守中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有時,他們都挨著餓,張著兩張牙齒寥落的仿佛布滿皺紋的嘴巴,兩雙眼睛彼此悵然地瞅著,好不容易才看清對方的臉。
這是兩顆因疲勞和困乏而急劇跳動的衰弱的心!
確實,人都是要死的,這是無論誰都難以抗拒的事情。
老奶奶身體的各個部件都已經開始退化,就像一台機器或者機器上的螺絲一樣。如果機器運轉的時間過長,就會老化、失靈;螺絲到了一定的時間,就會打滑。一個人也一樣。老奶奶她不會像終古長新的太陽一樣萬古長存的。肯定的,有一天她一定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
然而,有一點需要大家思考,當然許多人都已經開始在紛紛議論和思考這個問題了,那便是老奶奶和尤素福誰會“走”在誰的前頭呢?
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的確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啊!
如果老奶奶走在尤素福的頭裏,那以後的事情怎麼辦?尤素福怎麼辦?誰來照顧他呢?這是多麼叫人頭疼的事情呀!
老奶奶自己的心裏隻有一個堅定的信念:活著!有時候,老奶奶打算找個沒有人的地方,美美地哭上一場,她傷心自己的身子怎麼一天不如一天了,肉身一天比一天力不從心了,但是她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鬆懈,要狠勁地挺著。她常常想,隻要我不忘記真主,真主就不會忘記我,就會慈憫地給我一個全美而平安的身子,叫我把尤素福先照顧著。每當她用湯瓶裏細小的猶如泉眼般流淌出來的淨水洗著自己的時候,便希望這水能洗上自己的心和腦子,把自己的心和腦子也一絲一絲地洗滌幹淨,好讓自己遠離人間的渾濁、遠離雜亂的意念,一點一點變得純粹和清明起來。這樣,她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活下來照顧尤素福了。
但是,老奶奶非常平靜地想到自己肯定是要走的,然而走掉後尤素福怎麼辦?被野狗吃了也說不定。她希望在走之前,尤素福能先她而去。這樣想的時候,她就顯得極其糾結、極其悲傷,覺得自己真是太殘忍了呐,竟然一次次詛咒自己的兒子早早地死去。於是她便傷心絕望地哭泣起來。她哭泣的時候還得背過尤素福,不能叫尤素福看見,看見了害怕會對他造成精神上的壓力和刺激。
老奶奶希望一切重擔都由她一個人來扛著。
關鍵是,尤素福偏偏不死。他到世上似乎就是為了折磨老奶奶和考驗老奶奶的心來的。所以越到後頭,尤素福的毛病就越多。有時候老奶奶給他喂飯,他卻挑三揀四不好好吃。老奶奶忍不住會嘮叨上兩句,然而他就不肯吃了,開始絕食,害得老奶奶像對付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兒似的哄著。等她左勸右勸使他有了要吃的意思時,可是突然由於別人一個微小的令他不悅的眼神,他立時就又鐵一樣硬著臉皮,耍著脾氣,仿佛把他要氣死了。他變得脆弱而又敏感,極其敏感,他猜測、疑神疑鬼——似乎媽媽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偽裝出來的,都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他覺得媽媽已經對他失去了耐性,對他有些不耐煩了,好像渴盼著他早點死掉。他常常自以為從媽媽的眼睛裏讀到了不潔的東西,但一會兒又覺得都是自己不好。“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他的腦海一再掠過這樣的念頭,顯得極其憂傷,那一刻他覺得連天空都是灰色的。尤素福越是這麼想,他的一些行為就越是顯得怪誕和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