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7期,入選《2013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星星一閃一閃在村子上空動彈著,伊斯哈格躺在炕上靠近窗戶的地方,望著窗外的蒼穹,心裏突然泛起一絲說不出的迷茫和淒涼。老陝的兒子,那個常和自己一起玩耍的盼舍,下星期就要給他做頌乃提了。老陝家的男孩子在十二歲之前都必須舉行這一成人禮。在他們,即做頌乃提,舉行這一儀式是他們的一種風俗、一項聖行。

伊斯哈格的心裏怪怪的,幾許莫名的惆悵和壓抑在心頭揮之不散。

“隻要身體沒什麼病,能沐浴淨身,做不做頌乃提全在於自己,隻要能用幹淨的水清潔和洗淨身體的任何部位就好。”伊斯哈格的家人是這樣教導孩子的。

伊斯哈格在黑暗中歎了一口氣。他覺得他也即將成為大人了,也可以像父母那樣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一切,扛起生活的擔子。最近,伊斯哈格開始自覺不自覺地注意起自己的身體,漸漸地他發現在學著沐浴淨下的時候,有一個地方總是洗不到位。村子裏的人都知道,他們跟外界一些人的區別就在於這一把淨身的水上,沒有這一把清潔自己肉體和靈魂的水,就形同於一疙瘩行屍走肉。

記得前幾天,他們在村子的河裏洗大淨。那個有著一臉短硬胡子的老陝教兒子盼舍怎麼沐浴。

“沐浴時,可不得像洗動物那樣一通亂洗,”老陝說,“人畢竟是個人,是萬物之靈,得對自己要求嚴格。沐浴的時候也得有講究,先洗三把手,然後淨下,就是把羞體洗幹淨。這樣一路洗下來,全身每個窟窿眼眼和骨節必須洗幹淨。”

盼舍在河裏彎著白淨而瘦得像一根細木棍的身子,咧嘴笑著,露出兩顆自得其樂的小兔牙。盼舍撈起來的河水,清洌洌地流過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滌蕩著他的身心。這一套沐浴的程序真是非常繁瑣,但這恰恰是周圍的人生活與習慣中必須要做的功課。

小河裏的水歡愉地向著大山的外麵跑著。

老陝一邊指揮著盼舍,一邊打量著他的某個地方,片刻,折過頭來,看見了立在岸上渾身黝黑的伊斯哈格。

“來,娃娃,下來也換個水!”老陝穿著個白布大褲衩,走過去把已經脫光但有些怯怕的伊斯哈格拽進了河裏。

河水很淺,分成一綹一綹地在他們的腳趾間淌過;河底下,沙子一粒一粒扁豆一樣清晰分明,使人腳心癢癢的有點滑膩。

這時候,老陝的目光變得毒辣起來。老陝那雙眼睛像鷹隼一樣,有點咄咄逼人。

伊斯哈格頓覺臉火辣辣的,有點發燙。

“再過幾天,我給我的盼舍要做頌乃提了!”老陝一邊講,一邊伸手抓住伊斯哈格的腿子,就把伊斯哈格拽了個仰兒背,倒在河裏。他不容分說,就扳開伊斯哈格的腿子看,“過來巴巴檢查一下,看要不要做頌乃提!”說完,就翻尋開了。

伊斯哈格在水裏泥鰍一樣扭動著身子,聲嘶力竭地叫喚著。

老陝哈哈大笑。

突然,老陝的笑聲戛然而止,像是聲音停留在他的胡子上,然後聲音順著胡子又悄沒聲息地跌進河裏被水衝走了。他用一種討厭的目光剜了伊斯哈格一眼,嚴肅地說:“真得做頌乃提了,去,叫你大給你到保健員那裏看看去,包得那麼緊,翻也翻不過來,以後可怎麼淨身沐浴呀?”他添上說:“惡心,不割一刀子,這輩子不要想洗幹淨了!”

伊斯哈格的身體一下子從上涼到了下,半個身子都麻麻的,渾身哆嗦了一下,心裏感到一陣惶恐。是啊,頌乃提可以不做,可是長大了不能不淨身呀?他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這麼大的事情顯然在他這裏卻無法得到大人們的認同。伊斯哈格不知道是否真的要去找那個保健員,即使不是為了信仰和風俗習慣,不是為了潔淨身體,乃至不是像老陝們那樣必須要給家裏的每個娃娃做頌乃提,但他發現自己那裏有時會突然莫名地腫脹,甚至有些疼痛,癢癢的,似有許多小蟲子在裏麵齧咬。他不敢告訴大人,也羞於告訴任何人。這樣的事情可以告訴誰呢?似乎誰都不好意思說。要告訴那個保健員嗎?不知道!現在,可能真得找那個保健員看看了。伊斯哈格聽大人講,在沙溝古老的村子裏看病看得最高明的非那個保健員莫屬。也隻有這個老保健員了,他無師自通,聲名遠播,整天背著親手用雞血打了個紅加號的皮箱箱走村串戶。人們都很信服他,把他的話相信到頭裏麵了。除此,似乎沒有比他更有說服力的醫生了!

伊斯哈格再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依然久久地望著天幕上被窗格子框住的那一顆星星,它仿佛往窗子的木頭花格子的前麵稍稍移了一下,似也在歎息。做頌乃提時,由誰來割盼舍那一刀子呢?是保健員嗎?要是不小心割壞了怎麼辦啊?這樣的事情不是說沒有過。老陝說唐朝的時候,從國外來了三位先賢,維斯、嘎斯,還有宛嘎斯,隻有宛嘎斯巴巴經過長途跋涉,一路鞍馬勞頓到達了長安,見到了皇上李世民。李世民奉他若上賓,並對宛嘎斯巴巴的生活習慣大加讚賞,認為非常科學,也頗講究衛生。一國之君李世民常常懷著好奇心,乘興跟隨宛嘎斯的信徒們去一些地方參加禮拜。然而好景不長:有家人在給娃娃做頌乃提——即老陝們俗稱割禮的儀式時——不慎把一個娃娃給割死了。這事恰好被興高采烈的李世民撞上了,他龍顏惱怒,有些不喜歡了。但是這一儀式依然還是被一部分人因其積極健康的一麵而被保留了下來。

老陝講這些的時候,咯咯地笑得幾乎背過氣去,像是他親眼看見李世民興衝衝地有點亢奮地跟隨信徒們走來走去,突然發生的不愉快使李世民的笑容消失了,他拂了一下龍袍,轉身離去。

這一係列的事情讓這個老陝笑得聲音都有點走樣,仿佛當初大家引以為豪,並讓皇帝那雙充滿好奇和發亮的眼神突然間暗淡下去的一係列過程,就像一條巨大的跑得很歡的車胎猛然把氣放了,癟了,癱軟在地上。而正是這個令高高在上的李世民頗為失落的鏡頭,使老陝好笑無比,一再不厭其煩地講給人聽。

一個不幸的故事。伊斯哈格心裏痙攣了一下,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盼舍有老陝呢,我有誰呢?什麼都不敢給大人講,大人也是不管的。他感到緊張、迷茫和無助,覺得眼淚就要從眼眶裏擠出來了。但是他把手放在胸口上,暗暗地給自己鼓勁:加油啊!

星星一如稀疏的燈盞,有一顆從窗前輕輕劃過,把光亮帶向遙遠的沙溝之外的地方。

一夜未眠。伊斯哈格爬起來穿上衣裳,他心裏裝著一個秘密,卻不能告訴父母,在他好像這些話題是難以與父母交流的。他心裏躁躁的,貓摳似的。聽老陝說:“如果不治療,裏麵會發炎感染的,想換個水,講究一下衛生也不成嘛!”老陝硬茬茬的胡子一起一伏的,嚇唬他說:“看來你是個挨刀子的貨,挨上一刀子就好了!”他覺得他不怕刀子,但是他真的怕羞呢!

伊斯哈格一個人悄悄地走到沙溝的山上,在曠野中,他聽到細微的風聲,以及一切自然界秘密地竊竊私語。連綿起伏的群山在眼前翻滾著,有兩隻靈性的鳥兒在土崖邊想引著自己即將離窩的孩子們到天上去飛翔。小鳥們也渴望自由、長大,它們那嫩黃的嘴巴翕動著,撲閃著軟弱的翅翼,隻要飛出去,飛到天上去,它們就長大成人了,就可以自己去尋找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