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讓伊斯哈格感到痛苦和難受的是小便的時候,那個疼呀,如辣椒在眼睛裏一般的感受。有時候疼痛會使他心裏難過得幾乎要流下眼淚來,但是他強忍著。他覺得這是他自己心甘情願的,是必須要忍受的痛苦,所以他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哭。
他每天都揪那根紅線的頭,給它施加壓力,睡覺時揪一百下,小便的時候也揪一百下,他在心裏就這樣默默地數著。一天又一天過去了。
時間怎麼那麼漫長啊!
第四天,他準備要揪那根紅線的時候,發現那根紅線已經不在那個地方了,他驚恐異常,尋找了半天,終於在褲筒裏找見了它。他拿著那根紅線開始檢查自己的身體,發現肉體的係帶那裏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他的心又一下子抽緊了,愁苦的感覺再一次占據了他幼小的心靈。但是,漸漸他發現原先的那裏可以自如打開了,不再有牢籠般的約束了。他感到自由而興奮。突然,有一陣酸楚般的難過和欣喜淹沒了他,同時似有一個沉重的什麼東西在心頭落了地。一切都釋然了,身上的一個背負了多年的包袱被他甩掉了,他變得異樣的輕鬆。他在院子裏跑呀跳,他追著一群雞飛上了牆頭;他爬到樹上去,用手掌和指尖感受著風自由地掠過他的手掌和指縫;他大聲地哇哇地叫:我長大了,明天可以洗幹淨自己,去禮拜了!
第二天,伊斯哈格虔誠地沐浴了自己,洗上了潔淨的大水,去了老陝家參加盼舍隆重的做頌乃提的儀式。盼舍家宰了一隻羊,請了許多可以被請的人,有些是有頭有臉的,有些不是,但也是親戚或者交往的朋友吧。大部分客人是步行來的,還有一些是騎著自行車來的,阿訇是滿拉(念經的學員)用摩托車捎來的。唯獨有一輛小汽車,走下來了一個說是在縣城的銀行的行長,他戴著一副黑色的墨鏡,使得人看不見他的眼珠子到底是什麼樣子的,顯得非常神秘。他的胳膊下夾著一個棕色的皮包,裏麵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麼,但是大家一直認為那裏麵一定是一紮紮一百元一百元的紅票子,因為他是銀行行長嘛。可能還有別的什麼貴重的東西,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他是盼舍他們家的一個遠親戚,能來參加他的頌乃提真是非常的給麵子,真把麵子給到家了!
大家紛紛向老陝巴巴表示祝賀,有給盼舍家拿來綢子被麵的,有拿一件衣裳的,有送紅包的。禮物貴重而繁雜,無法均衡一致,就像世上的窮人與富漢一樣,永遠都不能平等一致,但是卻豐富多彩。
伊斯哈格心裏突然有些乏力和自卑,因為他沒有給盼舍帶禮物。但是,熱鬧的場景一會兒就使他忘記了這些。他在院子的人群裏尋找盼舍,想跟他打一聲招呼,聽見人們議論說,這個做頌乃提的習慣是伊布若希邁聖人流傳下來的,也是一項成人禮,通過做這個頌乃提,象征著這個男娃娃已經長大成人了,成了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其二是請阿訇誦讀《古蘭經》,過一個象征平安祥瑞的乜貼,也讓阿訇給娃娃做個好杜瓦(祝福),讓他將來走到善的正道上去;再就是通過這個儀式宣揚一下,讓大家都知道,這個娃娃已經做了頌乃提,是沒什麼毛病的,別人也就不嫌棄了,將來對象也好找。
給包皮過長的娃娃做手術,即做頌乃提,有些地方則稱作海太乃,叫法不同而已,翻譯過來叫割禮,意為幹了一件善事,做了一件好事。
後來,伊斯哈格看見盼舍已經跪在他們家大房的炕上,他跪在阿訇的對麵,那位麵容清俊的年輕阿訇開始誦讀經典。別的人能跪的就跪在鋪在地上的單子上,不能跪的就坐著或站在院子的某一角裏,靜靜地傾聽著。阿訇的聲音像沙溝河裏的水一樣,響徹著。
念完之後,阿訇就對所有的人說:“我鄭重向大家宣布一下,人家的娃娃頌乃提已經做了,好著哩,各方麵都很完美,沒有任何毛病和挑剔的地方!”此前,阿訇已經了解到昨日盼舍已經被割了,聽說不是保健員割的,是一個念經人用一把割麥子的刃子割了那個係帶一下子,雖然意思了一下,但還是流了一絲絲的血。是啊,這人生的第一關,在他們是難免的。
伊斯哈格想從盼舍的臉上看出他有沒有疼痛的跡象。心裏說盼舍如果真的感到疼的話,就忍一忍吧,千萬要忍住!
那個個頭不高但麵容清俊的年輕阿訇對盼舍說:“今天之後,你就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了,肩膀上就有了承擔了。”
伊斯哈格就在心裏想:是啊,從今以後,我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人了,我會承擔我自己應該承擔的一切!
阿訇繼續說:“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不容易啊,都不是一帆風順的,有些東西是父母幫助和手把手教會我們的,但是有些事情要全靠你自己,無論痛苦、挫折、絕望、孤獨和無助,都得自己扛著和承受住,你們得從小學會承受和向自己求救。求人不如求己,咱們一輩輩在這麼艱難的地方活下來,靠的就是個內心的力量。一個人內心能夠忍受一切屈辱、誤會、孤獨,那才是最有力量的人,是強大的、打不倒打不敗的人。我們要做一切的善事,多行好,愛一切的人和生命……”
伊斯哈格覺得阿訇的話不僅說給盼舍,也是說給他的。他認真地聽著,但是他很想看看盼舍的表情。這麼想的時候,盼舍像是知道他的內心似的,折過頭來也在看著他,並向他微微地笑了笑,那兩顆兔牙白白的,閃閃發光。伊斯哈格覺得特別的溫暖,覺得自己的心和他的心非常的近。從今天開始,他們兩個就都已經是大人了。
老陝匆匆忙忙地在院子裏招呼客人,摸了一下伊斯哈格的後腦勺說:“一會兒,要多多地吃些啊!”
伊斯哈格感到一股熱熱的清水一樣的東西從心頭淌過,猶如沐浴了一場潔淨的大水。他暗暗地想:這也是我的頌乃提呢!
接下來,大家就開始吃了,這是一種誰吃得快誰就可以搶著多吃一些最好吃的東西的筵席,主人一邊端,大家一邊都爭先恐後地搶著吃,越是吃得快主人就會越是高興和覺得這個頌乃提做得圓滿!這種吃法,也是老陝特有的一種招待人的習慣和風俗。此刻,隻見大家的兩隻手緊張而又興奮地在飯桌上飛舞著,仿佛兩隻手已有些不夠用似的。
人們看見那個衣衫襤褸、麵孔黝黑的伊斯哈格在院子的一角狼吞虎咽地吃著東西,但是誰也不知道他所獨自經曆的一切,似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英雄。伊斯哈格直到吃撐了肚皮也沒看見保健員的身影,這使他多少有些遺憾,但是他不知道老陝巴巴到底有沒有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