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中的草發出一種空幻的聲音,鳴奏出大自然特有的歌謠。伊斯哈格一陣激動,他在一條羊腸小道上看見了那個保健員。保健員笑眯眯的,歪歪扭扭地走過來,因為他的腿子過去被一條老黃狗咬過,後來就有點跛,一起一伏的,身子向一邊傾斜著,背上的保健箱箱子拍打著自己的胯骨頭子。他走到伊斯哈格跟前,問道:
“哈格嗎?”他愛撫地摸著伊斯哈格的腦袋瓜子:“你在這裏做什麼呀?”
伊斯哈格心裏惴惴不安,他望著保健員的眼睛和救苦救難的模樣,壓低聲音說:
“我在等你呢!”
保健員疑惑地望著伊斯哈格:“等我?”這個娃娃可能是肚子疼了,給兩個甜甜的打蟲藥一吃,就什麼都解決了。
“你的肚子有問題嗎?”這個背著紅色加號箱箱,幹幹瘦瘦,走路還時不時兩隻腳踝就摩擦碰在一起的保健員,有點神秘兮兮地問。
伊斯哈格搖搖頭。
“家人病啦?”他想可能是家人病了,特打發娃娃在半路上等著請他。
“不是!”
“怎麼啦?”保健員大聲問:“啥事?趕緊說!”
伊斯哈格囁嚅著,頭上的汗水往出來一層一層地冒。怎麼跟保健員說呢?怎麼說啊?他一隻手握住自己的衣衫,用牙咬了咬手指,鼓足所有的勇氣問:“老陝巴巴的兒子要做頌乃提了,叫你了沒有啊?”
“嗬嗬,讓我去割盼舍那裏的係帶。”他得意洋洋地說:“我有一把閹割公雞的小刀,是專門給老陝的娃娃準備的!”說完就把眼睛眯成一條線,用那條線丈量著伊斯哈格。
伊斯哈格隻要一想起自己那裏常常像許許多多的蟲子在齧咬,使他難受和痛苦,就想:那幹脆給我也來上一刀吧!可是自尊心、懼怕以及害羞等這些心理上的痛苦在折磨著他,他憂心忡忡。人在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苦難和痛苦,這是他在人生之路上所經曆的第一道病痛的關口。
“刀子能讓我用一下嗎?”他瞪著紅紅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像一頭攔在路上的小狼望著保健員:“老陝巴巴說我也得挨刀子,不然一輩子就洗不淨自己了!”他勉強笑一笑。
保健員眼珠子轉來轉去,突然就明白了。
“真的,我真的想把自己洗得幹淨!”伊斯哈格突然反複說著這句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緊張,同時又如此激動。我要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他想。
保健員望著這個一臉認真嚴肅的娃娃,像是在思索什麼。過了一會兒,保健員蹲下來,把箱子放在地上慢慢打開,從裏麵拿出一根紅線、幾粒花椒,又取出一根最小號的鋼針一起遞給了伊斯哈格,說:
“給你!”
保健員的箱子在伊斯哈格看來有趣而神奇,裏麵不僅有藥丸,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幾乎就是一個百寶箱。
伊斯哈格接過保健員手裏的東西,就像是接到一個很重要的必須完成的什麼任務似的。
“娃娃,你知道嗎?在世上,有些事情靠別人幫助完成,但是有些事情沒辦法,得靠你自己。闖過了這一關,人在這世上的苦難就少了一個,你就會長大!”
伊斯哈格的心裏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把自己洗幹淨,幹淨地活在世上。但是現在天生的現狀,使他不能很順利地洗淨自己。盡管他還是個孩子,但他依然渴望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透透亮亮的在世上,像祖祖輩輩那樣堂堂正正地做人。這也是他們一代代人流傳下來的習慣。
“真的,我給你幫不了什麼大忙,就看你自己的了!”保健員說:“把那根針穿過係帶,把紅線引過去係住係帶,紮緊後每天拽一拽那根紅線頭,多則四五天,少則兩三天勒斷了就好了。別告訴任何人是我告訴你的。好了,一切就看你自己的了,我走了!”保健員說完,就一點一晃地走了。他一天很忙,沒有閑功夫待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還有許許多多的村子在等著他的到來呢!
伊斯哈格拿著保健員給他的東西,心跳得異常劇烈。他第一次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他精神恍惚,獨自在山上轉來轉去。後來,他走到一個湯土洞口,就把衣裳脫了鑽進湯土堆裏去。他抓著幹淨的幹黃土麵放在那個像是發炎的地方搓呀搓,一會兒,就打開了,黃土就像是另一種水,把那裏慢慢地洗幹淨了。據老人說在沒有一絲水的情況下,或者在荒無人煙的地域,如果要淨身沐浴的話,用幹淨的黃土也是可以的,這也是比較講究衛生的一種方式。天道是多麼寬泛呀!
伊斯哈格一陣激動,他開始拿花椒放在那個係帶的地方,小心地研磨,剛開始有種鑽心的疼痛,就有一種想退縮的感覺。但是他一想到一定要把自己洗幹淨在世上活著,就狠了狠勁兒,手上的力量就更大了。後來他感覺整個身體都愈漸地麻木了。再後來,他一點都不覺得疼了,隻感覺那個地方變薄變透明了,就像是身體之外的一個什麼,似乎跟自己沒有關係了。他乘著失去知覺的刹那,就把那根帶紅線的小鋼針從係帶的那個地方艱難地穿過去了。在鋼針穿過身體的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整個身子就像是從一苗鋼針的針眼裏鑽過去了,有點火辣辣地被炭火灼傷般的難受和痛,但是沒有流血,當然比流血更加難以讓人忍受。這是生命路上許許多多的人無法感知的一種痛,隻有他知曉,隻有他體驗過。
當那根線跟隨著鋼針在肉體裏行走的時候,每過去一絲就感到自己的某個神經被拉長了,就覺得生命的道路每前行一步都會有給你設製坎坷的,都有萬般的艱辛千般的痛苦。人生沒有一步是讓你順順當當和平平靜靜的。那根紅線在繼續前行,每過去肉眼看不見的一絲,都讓你無不感到驚心動魄。人生沒有任何一段是讓你覺得輕鬆和愉快的啊!
一切都是那麼的難!
伊斯哈格稍稍緩衝了一下,終於把紅線引到理想的位置,他拿掉了鋼針,係緊了紅線,並背水一戰似的給打上了一個死結。現在就是想解開它也無能為力了,隻能把那肉身的係帶勒斷之後,紅線才能夠離開肉體,疼痛也方才能終止。他有些害怕,同時又有些欣喜,就用悲欣交集來形容伊斯哈格此刻的心情吧。
那些小鳥們終於跟著媽媽飛出了窩門,開始在天上飛了,盡管它們的翅翼還很弱小和稚嫩。
伊斯哈格看看天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開始往家走。他覺得那根紅線就像是一個陰影在身體裏、在心裏時時提醒和壓抑著他,仿佛拽著他的身體在行走。
家裏人看著伊斯哈格回來,並沒有覺得他跟往日有什麼不同,隻是發現他更加沉默寡言了,就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伊斯哈格知道,他現在就像是一個帶著疾病的孩子,在等待和期盼著傷口的愈合。每天,他會在沒有人的時候,在被窩裏用手揪一揪那根紅線,使它早日切斷那個肉體的係帶。那個係帶,在他身上是多餘的一個東西,是必須要斬斷的,這樣就可以清洗和潔淨自己的身體,使那裏不會再如蟲子啃咬那般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