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朔方》2012年第21期(5—6期合刊)。

田裏的莊稼都收完了,已打碾進倉。這時幹大開始活躍起來了,這是他最得意的時候。

幹大,不是現在城裏女孩子認的那種明著是幹爹,實際上是情人的有錢老頭兒。據說城裏那些名利場的女人,全是她們的幹爹給捧紅的。所以,在城裏沒有幹爹的女孩子就分外寂寞。

幹大是一個普通的百姓。據說幹大和幹媽生孩子,生一個活不長,生一個活不長,一般多則能活三五年,少則一兩年或者幾個月就一命嗚呼了。幹大夫婦倆的心情便有些懊惱和沮喪,後來找我大給他們剛剛生的奴海在脖子裏拴了一個紅布項圈,認作了幹兒子——這是我們這裏的一種風俗——興許是巧合,奴海竟活下來了。

奴海長得英俊且討人喜歡,可是再大一些的時候,竟慢慢變醜了:鵝蛋的腦袋,青蛙的嘴巴,而且常向鄰居家門窗上偷著丟石頭。七歲八歲,惹人不愛,男娃娃多是這樣,一到這個年齡段就開始討人嫌。

幹大雖說是個農民,但在農民當中他卻是有一技之長的那種,可說是遠近聞名的大木匠,方圓誰家打個櫃子或者蓋棟新房什麼的都必然要請到他。

被人請來請去的幹大,就略微有些孤傲,有點清高。天涼了,幹大喜歡披著套有一件外罩的棉襖,戴著茶色的石頭眼鏡,背著手神氣十足地從人們的麵前走過去。於是這個叫沙溝的村裏的人就頻頻地向幹大頷首問好。有些婦女看見幹大過來竟掩飾不住內心的羞怯和莫名的歡快,輕輕地向他彎腰鞠躬。那一陣,幹大就跟從母雞身上剛剛跳下的一頭公雞,一麵誇張地踱著步,一麵似是而非地瞧著迎麵走來的婦女。

在沙溝這個小村,在木匠這個領域,幹大絕對稱得上是老大,王者。幹大知道,在這個季節,他就像一名剛接通電的村子裏的電工那麼重要和吃香。剛通電的村子,一旦誰家電路壞了就急需維修,於是電工就備受抬舉,除了應給的工錢之外,家裏好吃的好喝的都得給端上來。聽說鄉下的孤兒寡母,家裏停電了,對於電工的敬畏和小心巴結是顯而易見的,就跟病人見了醫生那般可憐巴巴。所以,常有鄉下婦女因幾度電費就被電工睡了的。

木工方麵的技術和學問,以及渴望在沙溝人麵前能夠大顯身手等,這一切刺激著幹大的虛榮心,並極大地助長了他的自尊和自豪感。

當然,在蓋房的事情上,人們對幹大的依賴、信任和指望是不言而喻的,就像想要個孩子的大齡女子對於男人的依賴和指望是一樣的。拿沙溝人的話說,就是:沒有他就弄不成個事情!

在這個季節裏,天上往往是不會再落雨了,這是在即將進入冬天有雪未雪之際。這時,農人們都比較清閑,一些人開始請木匠在家裏做起木活,比如做個大立櫃、五鬥櫥、炕桌什麼的,抑或開始要蓋新房。這裏房屋的結構,一律都是安架房。安架房便於防風沙和夏季的雷雨,可謂冬暖夏涼。這種房子中間有個房脊,房脊的前後都瓦有燒製的石瓦,室內套了個巨大的木梁來支撐房頂上的檁條和椽子。這樣的房屋基本上都結實耐用。

在村子裏,立木是蓋房子程序中一項非常熱鬧和極其重要的環節。這個環節是激動人心的,突出表現了熱鬧、紅火和喜氣。立木也可以簡稱為上大梁,因為木一立,梁一上,就等於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這時,房子也即將大功告成,隨之就捂頂,上房泥了。瓦瓦則是房泥幹了之後的事情了,相對於立木而言就算是其次了。

立木確乎是我們這裏蓋房子時最引人注目的事情之一。在這一天裏,人們都會去湊熱鬧,抑或參觀,或者給幫忙將那沉重的木梁吆喝著抬吊到牆脊上去。所以,這一天必須選一個好日子,星期四的“盼社拜”,或者星期五的“主麻日”都是可以的,都是沙溝人公認的好日子。星期四、星期五立木、娶親等等均都很吉利。立木的這一天,對主人家而言是大喜事,對木匠來說很有成就感。主人家在立木時要在房梁的檁條上掛一條或者兩條被麵,但是這裏不能叫掛被麵,而叫作掛紅。這個可以根據主人家的經濟狀況而定,好一些的家境可多掛一兩條,一般的家庭最少也應該掛一條紅。說白了就是圖個喜慶、順當。另外,在木立起後,要給所有來的人——無論是看熱鬧的,還是給實心幫忙的人——撒花生、洋糖與核桃,即由主人家,或者主人家選個人把提前準備的洋糖、核桃等幹果用一個大洋盤子端上,立在高處撒向院子裏的人群,以表示對大家誠摯的感謝。

這時,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就會一擁而上開始哄搶地上的洋糖、花生和核桃,大家最喜歡最高興自己能夠搶到核桃了。據說在這種喜事上搶到的核桃,不生養的婦女吃了,就可以生兒育女,不生男孩子的女人吃了可以生男孩子。立木的時候,人越多搶核桃搶得越歡,就越有意思,對於匠人和主人家就越是喜氣,就越是吉利。即便是踩了人,或是把某個人碰得跌倒在地上,大家依舊極其開心,也不生氣。因此對於搶到東西的人,那快活與高興是不用說的,同時這也能體現我們古老的沙溝村落裏立木時那喜悅祥和的氛圍。

一大清早,喜鵲就開始在沙溝那棵最高大的柳樹樹冠的頂端嘰嘰喳喳地叫個不休,像是在給村裏的人報喜說:“爾薩子家在立木、爾薩子家在立木,快去看、快去看!”早上的喜鵲叫,晚上的蜘蛛跑,分別是早見喜、晚見愁的意思,即各自預示著喜事和憂愁。清早喜鵲聲聲,無論如何也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啊!

霧氣騰騰的半透明半模糊的朦朦朧朧的沙溝村落,就像是一幅古老的油畫。

幹大在爾薩子家和泥砌牆,刮椽、刮檁子,改板做大梁等都已經幹了好多天了。幹大在這一段時間,幾乎家裏的任何事都不聞不問,他把家裏大大小小的活計都撇給了幹媽和娃娃們,隻一心在爾薩子家當木匠,給人家蓋房子。

今天終於到了爾薩子家立木的日子了。

爾薩子要在這個隆冬的季節裏完婚。爾薩子親生母親病故的時候,爾薩子隻有十歲。後來爾薩子家又進來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名字叫鏡兒。鏡兒這個女人非常能幹,真是持家有方,不僅在這個冬季裏蓋起房子,而且還給爾薩子看下了一房媳婦,準備房成之後完婚。兩個娃娃也已經叫到一起互相看了,都挺滿意。但是女方家提出要爾薩子家蓋成了新房,再讓他們結婚。於是,爾薩子後娘就發動他們爺倆跌死絆活地購買椽棒、檁條,開始請了幹大蓋起房子。

幹大是爾薩子的後娘鏡兒請到的,原本是有好幾家都在請幹大去打櫃子、蓋房子的。可是幹大謝絕了別人,卻應下了爾薩子家的活兒。爾薩子的後媽鏡兒長得的確很好看,她有一樣愛好,就是喜歡給人介紹對象,所以男人緣很好。鏡兒比爾薩子的父親小二十六歲。二十六歲是個什麼概念?就是說,爾薩子的父親完全可以生下鏡兒這麼一個女兒來。鏡兒還有一個嗜好,就是見了男人總是會神秘兮兮地問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