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的人也都跟著幹大舉起雙手,我和追逐打鬧著的奴海也趕緊停下腳步,跟著院子裏的人端起小手。我不知道幹大在檁條上端起雙手在祈禱什麼,也不知院子裏的人在祈禱什麼。我的目光在所有的人的臉孔上一一掃過,我看到了嚴肅、喜悅,還有一些人臉上那說不清的感傷。後來我想,幹大可能是在感激什麼,讓安全地把木立起來,房脊不要倒塌,大梁和檁條不要掉下來,也不要出現什麼事故吧!據說,曾有人立木的時候,有檁條砸傷過人,也有人從梁上掉下來摔死的。而別人也可能是在禱告:為這家人高興吧,或者我們家何時也能蓋新房啊?

爾薩子家的木就這樣順順當當地立起來了。

這時候,滿院子立著老老少少的男女。

人們在下麵仰望著騎在檁條上穿著白布襯衫的幹大。

這時候,有一個年長的老漢對幹大仿佛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你不跑一下大梁嗎?”

幹大停頓一下,說:“老了,咋能和過去那兩年比呢!”接著又添上說:“不行了,檁條滑得很嘛!”

後來,我一直就在想,幹大那天的話聽上去似乎曾經一定是跑過大梁的。但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幹大從大梁上身手敏捷地跑過去的身影。

很遺憾!

那天,幹大是騎著檁條過去解下了紅。

接下來,就是搶核桃了。爾薩子他後娘,這個年輕的女人,在立木的這天似乎變得更加好看了,她穿著水紅衫子,在人群中起伏著。她端著一大鐵洋盤核桃、棗子、洋糖和花生緩緩登上用來和泥的那個土堆。她高高在上地立著。她上去的時候就跟著一群小孩子。她分別先給這些孩子抓了幾把洋糖、花生塞進他們的懷裏,然後居高臨下地一把一把將大洋盤裏的核桃等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天女散花般地撒了下去。

人們哇哇地大叫著,水流一樣湧在一起,你推我搡,一時弄得塵土飛揚。有時候,一大群人忽閃一下湧過去,就跟水浪的感覺一樣。一個哄搶的小*剛剛過去,不知道是誰出的勁兒太大了,竟然放了一個很響的屁,驚得那些在身後麵稍稍顯得有些矜持的婦女孩子們一陣拍手大笑和情不自禁地羞臊。

搶到核桃的人,都悄悄地藏了起來,繼續窺測著動向。有些人確實是進入了狀態,見地上已經無東西可搶,就開始搶別人已經搶到手裏的核桃。幸虧人家眼尖手快早有防備,才使之撲了個空,差點跌了一跤。

“小心你的牙茬骨!”一個老漢嚴肅地說。

人群再次忍俊不禁。

通常,人們總認為搶東西是最卑鄙下流的行為,但是在沙溝,在這個民風淳樸的場合大家卻被賦予了這樣的權利,成為一種被允許的喜慶風俗,不僅吉利、熱鬧,且落得皆大歡喜。

幹大從房脊上踩著梯子下來,對手裏拿著一個很大的核桃的小夥子輕聲說:“回去讓你媳婦吃上,給你養個肥頭大耳的兒子吧!”

“聽著就像是讓我媳婦養個豬八戒!”那小夥子調侃說。

爾薩子的後娘立時把眼睛眨巴一下,且對幹大意味深長地擠了個眼。

現在想起來,那擠眉弄眼的情形依然在目,真是意味深長、耐人咀嚼和值得吟哦啊!

一部分人搶了東西,歡天喜地地走了,還有一部分人走到大梁下參觀欣賞木匠的手藝。大家看到大梁上左右兩麵的那一對耳朵,那個花子真是精雕細刻,非常出彩,從整體上看,一左一右的這兩隻耳朵合在一起,就恰是一隻美麗的大蝴蝶。蝴蝶是益蟲,象征的是吉利和美好的生活,以及人與自然的和諧,天人合一的境界等。“蝴蝶翅膀”再往後麵一些,各自爬著兩隻兔子,是那麼的玲瓏逼真,活活的藝術品呐!人們更加地讚歎木匠的手藝非同凡響。

整個偌大的院落裏,似乎耍的就是幹大和爾薩子的後娘鏡兒兩個人的把戲。

接下來,大家就看到了那些寫在紅紙上的字,大梁上貼的是:白虎架金梁;掛柱上貼的是:青龍扶玉柱;中梁上是非常巨大的“魯班建造”幾個字!在炕那邊的檁條背上則貼著:身臥福地!

特別是“魯班建造”那幾個字,讓人覺得木匠的神聖,以及那種技藝傳承之脈搏的源遠流長和綿延不息。人們的眼神裏流露出無限的希望和一片肅然起敬的色彩。

大家在大梁下麵嘀嘀咕咕地議論著。

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捂頂。捂頂的時候有房巴(就是用蘆葦串起來的席子)的可以拿房巴捂,房巴一般要到遠處去買,以前條件不允許時,村子就用木頭棒破開劈成細木棍來代替房巴,再苫上麥草,然後上泥。爾薩子家用的是蘆葦稈子捂的頂。頂一捂,泥一上,過幾天就要瓦瓦了!

這一切就像是一個*過去,在期待著下一個小*的來臨。

後來,據說幹大走的時候,爾薩子大躲開了,爾薩子後娘和爾薩子兩個打發走的幹大,工錢少給了一半。

幹大問:“咋這麼少?”

“能行了,能行了,你看這天幹的,明年還說不上是個啥年成呢!”那個女人臉不紅心不跳地說。

“就是啊,這個冬日真的很幹燥。”可幹大又話鋒一轉,接上說:“可我還要養活我的婦人娃娃哩!”

“再沒有(錢)了!”鏡兒說。我想起這女人拉鋸的樣子。

對一個女人,幹大還能說什麼呢,他自己倒覺得尷尬起來。

我和奴海跟在幹大的身後,聽見幹大一邊從爾薩子家的大門裏往出走,一邊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

走了一截,幹大仿佛是在若有所思地回想著什麼,又像是想確定昨天晚上看沒看見醜陋且麵目猙獰的黑蜘蛛。而早上沒有聽見喜鵲的鳴叫聲,這一點是毫無含糊的,因為我們所有的人都沒有聽見。但是,後來每有人說起給爾薩子家蓋房的事情,幹大總是說一句:“那時候的事情,我都已經忘了!”

再後來,就有人傳說幹大這個大名鼎鼎的木匠竟然是個肖小之輩,經常一邊給人家蓋房,一邊睡人家的老婆!

那天,我記得幹大急急忙忙地逃也似的從爾薩子家出來,鞋跟也掉了,他一邊提鞋跟,一邊苦笑著說了一句什麼話。是什麼話呢?我依據他的口型猜測可能是:“怎麼這麼個女人!”

當時,幹大看見沙溝的山梁畔上拉了一層煙霧,看樣子是今明要下一場雪了。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赫赫有名的大木匠會如此的狼狽!

恍惚中,那吱嗚吱嗚的鋸聲,猶在耳邊淡淡地回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