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早換水了沒有啊?”
習慣上是,村子裏誰和女人晚上睡了,早晨起來要按程序沐浴一下的。鏡兒直截了當的問話,往往使許多男人的臉就不由自主地紅了,心開始撲撲地跳。有一次她也問幹大,幹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細縫,沙啞著聲說:“洗了兩遍!”
“老死狗啊!”鏡兒壓得低低地笑著說。
幹大就莫名開心地幹起活來。
因我和奴海近乎同歲,所以幹媽有洋糖什麼的給奴海的時節總會分給我一兩顆。這主要是出於對我父親的感激之情。一般情況下,尤其人丁不興旺的人家,輕易不會給別人家的孩子拴紅項圈的,擔心對自家的孩子不利,而深有忌諱。
小時候,每當幹大昂首挺胸從別人麵前走過時,許多小朋友就在他的後麵鄙夷地吐痰,詛咒這個經常“破壞樹木”的人。
幹大無論走誰家蓋房做木活的時候,他前腳剛走,我和奴海就偷偷地跟了去。在爾薩子家蓋房子的這段時間,我們常去看幹大怎麼改木板,怎麼推刨子,怎麼做房梁。
幹大改板的時候,一個人拉上一會鋸子,麵上的表情就會顯得枯燥乏味,於是就要找個人一麵幫他穩鋸子,一麵和人家聊天。他用墨鬥在木頭上打上線,然後把木頭固定在木架的旁邊,調好鋸子就開始改板。
幹大一開始是叫爾薩子來幫他扶鋸的,他拉過來,爾薩子拉過去。但是幹大總是會埋怨爾薩子盯不住線,說他:“笨慫,連個線都盯不住,還是讓你姨娘來替你吧!”
沙溝人把後娘都叫姨娘,這樣稱呼被叫的人不覺得虛情假意,叫的人自己也不覺得尷尬。
爾薩子就規規矩矩地跑去對他後娘說:“姨娘,人家張木匠罵我笨,叫你扶鋸來呢!”
“你跟你大一樣,真夠笨的,幹一把活兒還要叫老娘來替換你!”說著就從屋裏出來,輕輕地挽起的確良衣衫的袖口,一邊和幹大說了幾句丟笑的話,一邊走過去坐在一堆刨木屑和刨花子上麵扶端了鋸子。
“你別用勁兒,盯著那根墨鬥打的線,輕輕地扶住鋸子讓它壓著那根線就行了!”幹大對那女人糾正說。
“知道了!”鏡兒好像有些慌亂,一邊應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扶著鋸,生怕手一抖使鋸子和那條線陰差陽錯或失之交臂。但是由於慣性,由於一種陌生的領域勞作時的莫名其妙的興奮,使女人還是忍不住會在完成推拉這一動作的時候總要使出一點點力氣來,以期渴望巧妙地迎合幹大。
鋸子便吱嗚吱嗚*鳴叫起來,一來一往、一迎一送,來回推動著。鋸末就像天然的細麵粉或雪末子一樣嘩嘩地散落流淌下來,堆到木頭的根底下。一會兒就堆成了一堆,非常詩意,那聲音真如催人入眠的歌謠一般。
我和奴海久久地審視著幹大他們,看著那飄舞的雪花一樣的鋸末,突然我莫名其妙地覺得當一個木匠多麼好呀!
這一切似乎讓幹大感到從未有過的舒坦、鬆活,每一個回合都令人感到如魚得水和那麼的得心應手。
“吱嗚吱嗚吱嗚!”
鋸子在木板的深處酣暢淋漓且動人心弦地繼續*著,就像是古老村落裏瀕臨失傳的風詩民謠曲。
他們無言地拉了一會兒,女人的兩頰就滲出一層麥芒般細微的汗粒兒,使得她的臉就像塗了一絲胭脂那般好看。
“你出汗了,歇一會兒吧!”幹大勸阻那個年輕的女人說,但是手卻不想停下來。
“如果你能成的話,我不乏!”女人略頓一下又問幹大:“你乏嗎?”
“我也不乏,就看你怎麼樣?嗯,那就再做(zu)一會兒吧,”幹大說,“好了,也快好了!”
村子裏的人把幹活勞動都叫做(zu)活,或者叫:做(zu)活計。
做任何活計,貴在用心地配合,貴在磨合時的相互理解和無言的意會。漸漸的,他們兩個人就由先前的磕磕絆絆和東拉西扯到微微順暢,最後當然是變得十分的融洽與和諧,乃至於遊刃有餘和終而達到現在人們常說的最高境界了。
一切都是這樣的,無論多麼陌生,隻要用心,配合著、配合著就親和起來了。
鋸末像白茫茫的雪花一樣,在他們兩人的世界裏繼續飄啊飄地飛舞著。
遠處,村子的南緣誰家的驢好像是沒有給添草吧,“吱昂昂、吱昂昂”傳來振聾發聵的叫聲,有別家的草驢聽見了,也吼叫起來。驢們的聲音開始此起彼伏,在村子裏上呼下應。
爾薩子的大,這個牙茬骨幹癟的老男人和爾薩子二人,一個坐在小板凳上,另一個坐在院落裏的那個紅石頭上出神地瞅著鋸子下麵飛出的鋸末。他們知道,幹大一高興,就可以給他們少好多的工錢。
在爾薩子父子的眼裏,正給他們蓋房子的幹大,無疑就像是魯班在世,當然不能有絲毫的怠慢。
哢嚓一聲響,被改的木板終於從固定的木樁的木料上如其所願地改落下來,寬窄薄厚都按照先前設計和畫好的線出的料。幹大和爾薩子年輕的後媽鏡兒兩個人不約而同仿佛如釋重負般地長歎了一口氣。他們似乎感到快活、充實、滿足和喜悅,臉上流淌著難以言說的微笑。
立木的那天,我和奴海走進爾薩子家時,看見幹大剛剛把做好的木梁上的兩隻巨大的耳朵給套了進去。
馬上就要立木了!
好多人都趕到爾薩子家來,有給實心幫忙上大梁的,有來看熱鬧的,最主要的是想看看幹大怎麼跑大梁的。沙溝村子裏的人認為:跑大梁是天下一流的好木匠的拿手絕活,就是大梁上到房脊上之後,木匠就要像如履平地般從被稱作大梁的檁條上身輕如燕地跑一個來回,跑過去把紅自己解下來。如果木匠沒有把握且成竹在胸,一般是不敢跑大梁的。倘若不跑的話,對於那時的匠人而言,就會是一件十分丟臉的事情。
這時候,爾薩子從村小學的馬老師那裏取回了大梁上貼的紅紙寫的字,遞給了幹大。幹大喊著向爾薩子的後娘要糨糊。
爾薩子的後娘鏡兒就在鐵勺裏抓了一把黑麵粉,倒進去一股水,放在灶火上拿筷子攪了攪,一會就打好了糨子,小跑著端到幹大跟前。幹大感歎不已地說:“這個女人幹啥都這麼麻利啊!”好像是感慨爾薩子父子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福氣!
幹大在紅紙上抹上糨子,一邊辨認著,一邊把那些用墨汁寫有字的紅紙貼到該貼的大梁和檁條的位置上。盡管幹大不識字,但是這件事情他已經幹了無數次了,不會有差池的。
接下來,穿著一件白布衫子的幹大順著木梯爬到牆脊上,他指揮下麵來幫忙的一大群人,用木板、杠子和皮繩等,啟動了古老的杠杆動力學原理,把大梁抬上去穩穩當當地安放到牆脊上,然後又抬吊上去掛著兩條紅綢被麵的檁條。當一切安置妥當之後,幹大像騎馬一樣騎在檁條上虔誠地舉起雙手接了一個短杜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