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莫測的世間呀!
老頭兒掃了眼這無際的黑夜與遍布危機的森林,心裏猶豫了:為那幾個錢,把他的命送咧,值嗎?自己能活著出去嗎?這鬼森林!媽的,錢害死了多少人!這娃娃活著多麼好啊!能走到一達,在這個世上也是個伴兒!
老頭兒終於在年輕人抬起頭來的一刹那,將石塊背在身後,撇了。老頭兒像一個戰勝了自己的幽靈,在心裏哭咧。
人最難戰勝的敵人是人之本身啊。
他們在一塊岩石上躺下歇息了一陣。年輕人聽見了老頭兒粗乏的喘氣聲。大概有一個時辰,兩人是在緘默中度過的。
後來,老頭打破了沉寂,說他有個兒子死咧!他出了一口長得沒有邊沿的氣,說著的時候有些煩惱的樣子!
老頭又說他現在又揀了一個。他終於衝年輕人笑咧。年輕人覺得老頭兒其實是個內心孤獨可憐的人。
他這麼想的時候,便從身上摸出了一張相片。那相片上有個美得讓草木都會為之動情的女孩兒。他借著月光想看一看那女孩的臉。眼前卻一片模糊,隻看到了一個美好的形象。他把香吹了吹,迅速湊過去,也隻仿佛看到了那女孩嘴角翹起的一絲無可形容的微笑。
他的心裏就漾滿了一地的幸福。
那相片的背麵寫著“王曉霞”三個筆畫柔弱的字。他想這大概是女孩的名字。異常俗氣!生活中常常碰見,小說中也不乏出現。
這張相片是他在流浪的途中從一堆垃圾裏揀的,寂寞時,拿出來看看,也不失為一種滿足。從內蒙古到西藏,到新疆,再到雲南、青海……他都把它一直揣在身上。
無數次躺倒在荒郊野嶺的一片綠蔭下、汩汩流淌的黃色渠水邊,他聞著大自然的氣息與微風時,便摸出這張相片。
她有一雙明亮的眸子和兩片釋放著柔光的嘴唇。
他幾次都想吻一吻,但都打消了這念頭。
在這漆黑的夜裏,他瞪大眼睛想著那此刻不知在幹什麼的未曾謀過麵的女孩。
她現在在幹嗎呢?
“讓我看看。”撒拉族老頭兒忽然發現了他手裏的相片,不容分說就搶了過去。
“我媳婦,看看就拿來。”他說。他說出來時,心裏竟猛烈狂跳過幾分自豪還有幾分羞澀。
“尕娃,身上別帶這騷東西,倒黴咧!”老頭兒說。他說時,便斜眼詭秘地望一眼仰天躺著的年輕人。
然後,老頭兒就把燃著的香頭偷偷地伸向了相片。
“嗯哼哼!”
黑馬駒發出蒼茫的呼喚。
年輕人見撒拉族老人在燒他的相片,忙翻身奪過來。細細一看,卻見“王曉霞”穿著健美褲的腿中央被香頭燒了個圓眼。
他一下生氣極了。
他麵紅耳赤,心底裏充滿了心中的美被別人褻瀆後的不高興。他又一想,算咧,這活著的,誰沒有個占領美的欲望呢?!
撒拉族老頭兒“嘿嘿”的一陣怪笑,說:“尕娃,那丫頭片子太漂亮咧,你要不了的!”
他聽了,心裏忽然流過一片難言的悲傷與酸涼。
“嗯哼哼、嗯哼哼!”
黑馬駒一連發出兩聲驚人的號叫。
撒拉族老頭兒掏出藏刀,拉了年輕人,立刻飛奔過去。
那馬側身倒著,頭顱被韁繩吊在樹幹上,肚子、胯、脖子均都汩汩地流著血。多麼淒美的血!血液的腥味彌漫在四周的夜空裏。地上是馬激烈掙紮過的痕跡!
或許明天等待它的將是這裏最具特色的一場天葬,將會有一隻抑或一群鷹鷲飛向它……它的魂會從這裏得到解脫與永生。
“日媽媽誰幹的!”撒拉族老頭兒發出瘋狂的怒吼聲。
遠處傳來野狼冷酷可怖的號叫聲。
“是狼。”老頭似在自語,又似在跟年輕人說。
這匹瘦骨嶙峋的馬,想不到命運會如此悲慘!那活著時曾洞察一切的憂鬱的目光,現在已緊緊地闔合了!年輕人想著它活著時的恭順,就撲在它身上,哭了。
撒拉族老頭兒伏倒,默默地把一隻大拳握得咯咯直響。後來就伸手在馬的脊梁上來回地撫摸。最後,把手又移到了年輕人的頭上,摸著。
不知何時,兩個人竟抱在一起放聲痛哭。年輕人可憐著這個撒拉族老頭兒,為了他、為了去尕楞、為了找到楊震北——狗日的尕楞、楊震北!
麵對這天地自然的野性的慘烈,他們都無奈地低下了頭!
兩人停了哭,站起抬頭朝四周巡視。
遠處,隻有鬆濤,隻有狼和不知名的野獸發出的令人畏懼的號叫。
冥冥中,兩人仿佛聽見那些喇嘛手裏搖著瑪尼輪,口裏誦念著六字經文,行進在去塔爾寺朝拜的途中。漸漸,那聲音抑揚優柔地彙成一片。
這個年輕人,他曾無數次看見過生命之花在鮮血的流失中漸漸枯萎。但這一次黑馬駒的死,令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傷感。
旅途——好漫長的路啊!
撒拉族老頭兒從沉痛中醒轉過來,以令人振奮的堅強說:“我們上路。”
月亮已老高老高。
他想:在生命的旅途中,人的信念是壓不垮的。
兩人在寂靜的山穀中唾手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