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拴好馬,二人捧香前行,心裏帶著某種不可說的虔誠。老頭兒說這香是他家特製的,晚上行路能給人壯膽。

他們坐在一塊岩石上歇了一陣。老頭兒說他的馬駒可憐得很,一生下來就沒了娘!老頭兒陷入沉思。年輕人一下子覺得這馬為什麼與自己命一樣苦呢?他不禁生出一些同情。一股涼涼的夜風吹過來,他的鼻孔竟有些難言的酸。

好在這馬駒在這世上尚有人疼,自己已沒有半個親人了!他想。

年輕人是在街子鄉遇上老頭兒的。這老頭兒正與一個老藏談著什麼。他極力聽了一陣,但什麼也聽不懂。他們是用藏語交談的,好像是在談一筆買賣。他感到有些煩。

他媽的,人在這世上都是為各種的“買賣”而活著!後來,他就迷茫地望著老頭夕陽中古銅色的臉,以及刮得青光光的胡茬。他蠟黃蠟黃的臉上大顆地滴著虛汗。

老頭把臉轉過來看了他一眼,又踅回去,仍和那人說話去了。他心裏一陣悲涼,繼而覺到有什麼東西從胃的深層翻滾上來,到嗓子眼又打了個轉身,湧回去了。他的兩眼盈滿了惡心孤涼的淚水。那老藏與頭戴穆民帽的老頭終於止了談話。他感到他們談話的時間那麼的漫長!老藏拖著長長的袍衣,默默地走了。

老頭兒轉過來,看著年輕人頭上象征著*的白帽,問:“尕娃,啥事嗎?”老頭忽然像是覺到了什麼,用大得能罩住人的巴掌摸了一下這年輕人的頭,說:“日媽媽的好家夥,燒著了!”

這次,他的心裏沒有了那種歡樂。老頭兒帶他到一家私人旅店裏找來一把藥片,叫他吃下去。他看也沒看,就吞了下去。藥到肚裏,他才猛然有些後悔。他摸摸身上的錢,懷疑那藥會不會帶來悲劇的後果?

錢依然安詳地睡在懷裏。

錢這東西,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啊!沒錢你活不好,有錢你也不好活。人其實不該到這世上來的,來了,從生到死,都是為個“命”而活著。命到了盡頭,才覺著什麼都是空的,隻有精神被留下來了。

悲劇似乎暫時沒有發生。後來,他告訴老頭他要去尕楞,卻似迷了路!

老頭說他家在循化,做買賣的撒拉族。他問年輕人:“你呢?”“東鄉族,伊斯哈兒。”小夥子用全身的氣力說。

這小夥子經名叫伊斯哈兒,抽象的偉大無比!

“了不起的名字啊!”老頭讚歎不已。

年輕人受了誇讚,忍不住掏起底兒。說他輩上是臨夏的河州鬼。可後來,不知咋,就到寧夏了。

慢慢的,年輕人進入了懷戀。他知道那是一段悠遠的曆史!都是因了太爺追隨馬步芳,做了個球不硬的官,後又跟著馬繼元跑到寧夏,沒得善局。家裏至今有記載。太爺的團長姓田,係甘肅康樂人,一九四七年任國民革命軍第十五路軍騎兵某團上校團長。太爺後來任國民黨某師暫九旅三團上校參謀長。

“偉大著呢!”這是無知的父親的評價。

“哎,尕娃,這麼說你門裏還出過老人家(教主)。你知道不?”

他酷笑一下。這是家裏現今唯一的驕傲。自太爺去了後,爺爺與父親就隻有常提門裏出的這個老人家的神跡了。

撒拉族老頭兒說河州他去年去過。說那河州張灣沒二姓,現今的老人家(教主)叫張老五,還當的政協什麼什麼!他不知道在他們那龐大的家族裏,這張老五該與他如何稱呼。而此刻,他的心裏隻有在這荒無人煙的森林峽穀裏,流淌著人生的悲傷。

後來,老頭兒不知怎麼要提出用馬送他去尕楞。扭不過老頭的一番好意,便起身了。於是就一直走到了天黑。

一彎月亮從後山像一個害羞的山妹子繞了過來。於是,就照見了遠處的一些風景:一隻野兔一蹦一跳地從右麵的一線石徑上跑過來,在離他們不遠的草堆旁停了片刻,又轉過身,朝峽穀深處跑了。

撒拉族老頭兒說:“走,過去看一下,那兔子定是飲水去的。”

經山風一吹,如夢似幻的月光下的樹枝開始一左一右地搖動。年輕人信心十足起來。他們順著野兔過來的那條石徑,行了約二十米,就踩到了一攤柔軟的水草,向上又一拐,就隱約聽見有水流下來。

“水!”他們異口同聲地歡呼。

老頭兒的聲音有些做作。

近前去看,果然有一水泉,邊沿像是被人用石塊加工過,有點古樸的精致。泉水很旺,有一道石槽,水從石槽裏淌下,流向溝底,生出悅耳動聽的聲音。

他爬滾過去,撲坐在泉邊的岩石上,卻沒有立即去喝,隻是望著水裏的月影茫然地想開了什麼。

他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水,是水!

月光下,他似乎漸漸隱隱約約看到了自己亂蓬蓬的頭發在水裏一漾一漾的,而這隻是一種幻覺。

他把手裏的香放到一邊,趴倒剛要喝,又抬起頭對撒拉族老頭兒說:“老爸,你先喝!”

“你喝、你喝,你缺水勁大。”老頭兒連說。

說實話,小夥子已幾天沒喝水了。日媽媽的這地方的水,你越喝越渴啊!

他趴倒“咕咕咕”貪婪狂醉地喝著柔甜的泉水。

老頭兒手裏突然舉起一塊麵目猙獰的石頭,對準了年輕人的後腦勺。

森林裏傳來野獸冷心寒骨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