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可以坐下來了。
輕輕地舒一口氣。
坐下來,觸摸有關父親的回憶。
眼淚、憤怒、混亂和各種與醫院發生的糾纏不清都已成過去。既短暫又漫長的十多天變成了過去。父親現在終於可以靜靜地躺在清風和泥土中,風雨雷暴在我的體內漸漸平息,在眼淚肆意流過後的靜默空曠裏,隻有那昔日金黃的時光。泛黃的、一束束的、散發著逝去的緬懷氣息,讓我疲憊而傷痛的心去親近那殘留的一點點微溫,一遍遍在記憶的爐中溫熱,一些薄塵、一些微笑、一些影子。
父親走了,匆匆走了。他的麵容極淺極淡,沒有掛念、沒有煩憂,仿佛他剛剛午睡,仿佛他還會和任何一個昨日一樣地坐起來,吃飯、畫畫、下棋、逗我的小女兒羽羽,甚至和我繼續我們之間永不休止的鬥嘴和抬杠。而這一切,都在父親從醫院回到家的半個小時裏消失得幹幹淨淨,一如父親永不再睜開的眼和永不再溫暖的手。死神來得如此的冷酷和幹脆,它像一尊冰冷而沉重的鐵石立在我們的麵前,任憑我們呼一千次,喚一百次,依舊閃著冰冷的光澤不肯改變一絲一毫。
永遠無法忘記踏進父親臥室的那一瞬間,生平第一次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觸覺。時間,在那一刻殘酷地凝固,連呼吸,都似乎凝住了。
人的生死竟是如此的無常嗎?生命的毀滅,竟是如此的簡單迅疾,誰也無法躲開死神的擁抱,可是為什麼要來得如此突然而匆忙呢?
輕輕打開父親那一扇小畫室的門,父親的痕跡靜默地飄蕩在空氣中,水煙筒靜靜地立在牆角,傾斜的畫框和地上的直尺依舊保持著一種慣性,一種仿佛才剛剛離開他手掌的慣性。所有熟悉不過的場景,在這一刻,突然都變得泛著清冷的光澤。
不能再看了,任何一個場景、任何一件物品,都令我剛剛幹了的眼瞼再次濕潤。母親低低的啜泣也不允許我再流淚,她更需要慰藉,而我的眼淚,隻會更加勾起她的傷心。
再次捧起父親的畫冊來,是因為永久的別離嗎?他的畫冊竟放出異樣的光彩來,這是我親手替父親完成裝幀設計的畫冊呀!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輕撫著它,剔除我對它的挑剔、對某些細節處理不當的微詞和耿耿於懷,眼前又浮現出父親的模樣來。
我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到昆明出差的父親回來後,中山裝的兩個口袋裏總是鼓鼓的,或是兩個蘋果,或是兩個橘子,或是兩個蛋清餅,總少不了的還有幾本小畫書。那時候的父親是溫暖而高大的啊,他的口袋裏藏著我們兄妹倆無數的驚喜和歡樂,童年時二十平方米的小屋裝著一家四口的小日子。那麼小的一個小平房還被分隔成兩半,裏間臥室,外間是畫室兼客廳。多少個晨昏,看著父親把紅紅綠綠的色彩變成我們一家人日子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看父親畫畫,甚至成了我一項有趣的愛好。看到興起,也免不了塗鴉幾筆。那時候經濟雖不寬裕,但童年的快樂卻富足而充裕。
稍大一點,就覺得父親一直在忙,一段時期弄弄水彩,一段時期弄弄版畫,或油畫、或剪紙,他手上都有做不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