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主席又問:“天葬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意思呐?”
“它送別死亡,迎接新生,尊崇生命,惠及陰陽,普度眾生。人去世了,送到天葬台上,也就意味著地位,權力,尊嚴,榮耀乃至金錢統統都結束了。”強巴把“都結束”仨字說得鏗鏘有力,火花迸射。
我太清楚,這些話強巴顯然是針對著在座的人說的。
我不敢斷定,眼前這生存在兩個世界的人的對話會導致什麼樣的局麵。
繼父的智慧總是閃爍在關鍵的火候,或揚湯止沸,或釜底抽薪。繼父不高也不低的笑聲,讓宴會廳緊張的空氣霎時間緩和濕潤了許多。
“嗬嗬嗬,馬主席呀,今天的宴會,吃飯和天葬好像不對胃口,回頭我們專門請這位天葬師給我們開個講座,每節課的講課費,按大學正教授待遇。”
馬主席立刻附和道:“聽你的,先吃飯。不過,章董事長,今天這桌飯我請,我聽李秘說你女兒來了,我叫人訂了這桌飯菜,你訂的我已經叫他們取消了,今天你要聽我的,待會兒,會有一道特殊的菜,平時就是有錢也不能吃到的。”
繼父並沒有推讓謙虛,他笑著說:“您做事一向讓人佩服,好,一切都聽您的。”
開始上菜了,頭道八個涼菜,醋泡海蜇頭,醬香藏豬肘,涼拌鬆茸,翡翠乳鴿,猴頭菇,西蘭花白木耳,餘下兩盤精美的拚盤中的內容,它們不認識我。
第一巡敬酒開始。
不停地起身,不停地碰杯,不停地斟酒,三瓶大峽穀牌白酒隨著笑談、恭維、謙讓、附耳、點頭、哈腰、明言、暗喻,很快見底。
輪到馬主席的屬下們給我與強巴敬酒,每次他們來敬酒,我倆都要禮貌地站起來,這樣的站起、坐下,反反複複,菜沒把人吃累,被這些虛禮搞得精疲力盡,我真想拉起強巴逃掉,可是看著對麵繼父怨恨的眼神,我放棄了逃走的想法。
開始上熱菜了,頭道菜是尼洋河清蒸魚。大家等馬主席動筷子,馬主席示意大家都不要動筷子。等轉盤把銀錠一般的清蒸魚轉到了我的麵前時,馬主席命令服務員停止轉盤的轉動,說:“我們這裏,隻有一位女孩子,女士優先嘛。”
然後,馬主席又接著絮絮叨叨,如同演說:“我非常不讚成每次吃飯都要把上來的菜肴轉到主人的位置上,開放了多年了,我們還沒有學會國外的禮節。國外的女士優先,我很讚同,你們大家說是不是?”馬主席拿筷子在空中劃了個半弧。
眾人異口同聲附和著馬主席。
繼父第一個表示反對:“這成何體統?按照中國的傳統,主人與客人,長輩與晚輩,上級與下級,總得有個秩序。馬主席全盤西化,我不讚成喲。”其實這些話是討好馬主席的,聽話聽音,鑼鼓聽聲,不卑不亢地討好,正是智慧的章董事長的做派。
繼父最後的這個“喲”字,也是學問中的學問。席間立刻有了嘖嘖稱讚者,亦有持不同建議者,七嘴八舌,這哪是吃飯,分明是菜市場的錙銖比較討價還價,豪華的宴會廳頓時多了一程虛偽的活潑。
繼父接下來又恰如其分給了馬主席一個鋪著紅地毯的台階兒,他衝我一句:“璽兒,你馬叔叔既然抬舉你,就動一動筷子,別讓你馬叔叔等哦。你馬叔叔的時間可都是黃金呐!”
我果真看見馬主席的那張嘴笑成了月牙,等著我。
那些個跟隨馬主席來考察項目的人,注定是想從馬主席這裏淘一杯羹的主兒,一個個眾星捧月,附和著馬主席,眼神齊刷刷都盯住了我。
我機械地動了筷子,揀了一小塊魚肚,放到了強巴眼前的盤子裏。
強巴搖頭說:“我不吃魚。”
我把魚肚揀過來放到自己碟裏,看著尷尬的魚肚,如同盯著大庭廣眾下自己被剝淨的肌膚!
繼父吩咐服務員打開了轉盤的開關。
轉盤重新啟動,一切又恢複了正常。
強巴看著圓桌在轉動,沒動一下筷子。
“強巴,吃點東西好嗎。”我小聲討好地問道。
“不想吃。”一句話冷冰冰的。
我不安地抬起頭,碰巧和馬主席的目光相遇,他正盯著我的胸脯。
我仿佛被毒蜂蜇了一下!
這位馬主席,一個借著改革開放時代暴富的商人,無論他多麼極力地表達自己的見識和優雅,可總也難以掩蓋住骨子裏的惡俗的劣根。
我掉過頭,壓抑著對馬的厭惡,對強巴說:“強巴,我好想逃。”
答非所問,從強巴嘴裏蹦出一句:“都是些都市來的浮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