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我居然聯想到航海中的旗語,我盡管不懂,但我堅信這一切與生存和毀滅、前進和沉淪相關。
“卓瑪,你剛才唱的歌真好聽,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好嗓子?你唱的歌曲叫什麼名兒?”
“姐姐,我唱的是《弦子》。我們現在跳的,也是弦子舞。睿璽姐姐,村子裏所有的人都會唱歌,嗓子都是這樣,也沒覺得好到哪呀。村裏男女老少都會唱歌跳舞,待會兒,讓頓珠給你唱一首,他唱歌比我好聽多了。”
“是啊,每次聽你們唱歌,我都會想,村裏的人們怎麼都有這樣的好嗓音,真是天籟之音,每個人都可以當歌唱家了。頓珠,我還沒有聽過他唱歌呐,今天過過癮。”
“卓瑪,我這樣跳對嗎?”說著,我做了一個動作,定格在那兒。
“嗯,跳得很對。睿璽姐姐你舞跳得好,人也好看。”
“卓瑪,我沒你好看,我喜歡你,喜歡聽你說話。”
卓瑪害羞地笑了。
錄音機裏的音樂停了下來。
“卓瑪,你昨天告訴我,今天村裏要有活動,想讓我參加,是什麼活動?有吃有喝的,還唱歌,跳舞。我記得好像不是什麼節日呀。”
“睿璽姐姐,你忘了,頓珠的爺爺就是在去年今天死的,已經一年了。我們這裏,人死了一年,家人要舉行這樣的“曖珠“活動,還要邀請村子裏所有的人到場,一起從早到晚喝酒,唱歌,跳舞……”
“卓瑪,你等等,是不是人死了一年後,要歡慶死者已投胎轉世,開始嶄新的人生?”
“歐呀(注)。”
“可格桑的父親去世兩年了,我怎麼沒有聽說舉辦這樣的活動?”
“舉辦了呐!那天我來找過你,你不在。村長說你和你父親一起出去了。”
“噢,我想起來了,是的,我和我的……”話到嘴邊我又收了回去,遂轉了話題:“卓瑪,我想起來了,去年,我偷偷穿了曲珍的藏族服裝,把臉塗成了棕色,還穿上曲珍的戈袖,卓瑪,還是你還幫我把頭發抹上酥油,戴上一頂曲珍經常戴的解放軍帽。卓瑪,你幫我梳頭發的時候還歪著頭問我,你為啥要參加天葬儀式。”
卓瑪老實地笑了,“睿璽姐姐,是果秀,你剛才說成是戈袖了。”
果秀,是藏族人穿的長馬甲,更確切的說是工布族穿的長馬甲。
我第二次參加天葬儀式,是為了再一次看到強巴。
那天,強巴在天葬台上依然神情肅穆,冷寂 。我躲在人群後麵,偷偷地看著強巴。
我在人群裏,他沒有看到我。
(看著肢解屍體的)刀鋒不時地在強巴臉膛上掠過一道道弧光,好刺眼。我心頭湧出一陣陣的傷感,這是我愛著的強巴嗎,一個讓人看了就想把他擁在懷裏的大男孩、一個平時不愛和人交流的混血兒,眼前揮舞長刀的強巴和我心目所愛的強巴仿佛不是同一個人。我不忍再看下去,偷偷離開人群,發動悍馬時,悲痛不斷地侵蝕著我。我突然發現,一旦脫開那種幻化的藍光映照而獨立地觀看天葬,我仿佛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俗人。
我一直都沒有告訴強巴我第二次去偷偷看他的事。
那天,在路上,我悲涼地想,強巴,我們總有一天也要離開人世、到那時,也要輪回嗎?假如有一天你死了,該怎樣解決,是天葬,還是按照漢人的習俗火葬,或是埋葬?
強巴,我要是死了,我會選擇火化,然後把骨灰撒在雪山上、江河裏,不留任何痕跡,不需要任何人來祭奠,也沒人來祭奠我。這樣不比天葬還要幹淨徹底?至於輪回,我不知道,我也不懂,下輩子轉成什麼都行,我不知道人能不能轉成一棵梧桐樹,來生,讓不做天葬師的強巴在樹下乘涼,在樹下讀書,在樹下畫畫,在樹下喂馬,在樹下等候鷹,讓強巴像鳳凰一樣依戀著梧桐樹。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像那金色太陽,
多麼溫暖,多麼慈祥,
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
錄音機裏音樂響起了這首很老的歌曲。
回憶被打斷了,我被這首老歌一下子拉回到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