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許久,強巴嘴裏崩出一句:“睿璽,你愛上了我?”
我渾身一震,剛要插話,他拿手擋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的臉有些發燙,我的手觸碰到田埂邊緣一束沒有收割的青稞穗,狠狠地掐斷了,在手裏久久地搓揉著。
強巴又開始走了,我緊緊跟隨著他。
“睿璽,”他仿佛是自言自語:“我讀大學時,專業是繪畫,從小我就對繪畫極為感興趣,畢業後,我沒有參加工作,我想專心創作,可我的前程被愛情毀了,被世俗毀了。我回到了西藏,當上了天葬師……”
“睿璽,不要愛我,我為了愛,差一點殺了人。”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怎麼會呢?”
“睿璽,還記得嗎,那次在巴鬆錯我給你講的故事。”
“記得啊。”
“那個女孩,後來我們結婚了,她成了我的愛人,她考到了電視台當主持人,我們在煙火日子中磨損著愛情,她開始嫌我窮,不久她和一個做生意的人好上了,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的愛情誓言,我絕望了。那天晚上,我去電視台找她,我看到她正和那個男人廝纏在一起,我氣昏了頭,拎起椅子向那個男人砸去,當我看著他身上的血,看到我的愛人抱著那個男人在地上呼救著,我突然意識到了這一切是多麼的沒有必要,我為了已經丟掉的愛失去了自我,用這樣的方式解決問題是多麼的愚蠢,這不是我骨子裏的東西。
“我毅然決定放棄這段婚姻,放棄已失去的愛,放棄都市的生活。我出走了,我沒有目標的走著,我身上所有的錢都用完了,隻好下車徒步奔走,風餐露宿地走,饑寒交迫地走,汗流浹背地走,無所顧忌地走……終於,我迷失了前進的方向。
“是那場鵝毛大雪,鬼使神差牽引著我走到了青藏線上。窮途末路的我,想到了在此結束自己的生命,想到結束生命,倒不全是因為愛丟失了,而是覺得活著的無聊和無奈。也許,死是另一種藝術。”
我下意識用力拉了一下強巴的手。
強巴拍了一下我的手背,那意思是要我不要打斷他的話。
“我站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唐古拉山脈上,我決定把自己凍死在雪山上,成為藝術的冰雕。我一件件地脫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任由大雪撲打著、覆蓋著,我沒有感覺到絲毫的寒冷,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痛苦,我內心充滿了對上蒼的感激!
“我想起了日本小說家川端康成的話,他對因自殺身亡的古賀春江的口頭禪極其讚賞: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了。死就是重生。”
我,竟然默禱起那句“死就是重生,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了”,我沒有發覺我把那句禪語的秩序給說反了。
“強巴,有時候,屈辱地活著比悲壯的死更需要勇氣。”
強巴重重地“嗯”了一聲。我看到了藍幽幽的眼睛裏燃燒著冰冷的火焰。
“就在我毀滅自己的時候,一輛大卡車駛了過來,雪亮的燈光照亮了雪山,也照亮了我。司機伸出頭來吼著,這是雕塑?還是人?我聽見車裏另外一個人說,夥計,可能是遇到死鬼了,我們趕快走吧。別讓死鬼纏住了。
“是他們的話驚醒了我。死鬼,我突然有了一種醒悟,我一遍一遍問自己,我為什麼要當死鬼?
“這時,我母親的話兒在我耳邊響起:‘強巴,我可憐的孩子,我快不行了,給你這個十字架,它是你父親送給我的。記住孩子,拿著這個十字架,等待你的父親。’
“睿璽,當時聽完母親的話,奇跡發生了,我的身體開始暖和起來。我轉過身,看到慈祥的母親正在給我穿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她的臉色和雪一樣潔白,沒有血色,沒有笑容,如同一張素描。最後她把身上的羊皮襖裹在我的身上,轉身赤條條地走了,消失在茫茫大雪中。是母親把我從死亡線上給拽了回來,最終活下去的念頭戰勝了我的懦弱,我沒有死……”
我和強巴一起(跌)坐在了青稞堆上。
我把強巴的一雙大手攬在懷裏,要給他暖著,我觸到一個冰冷的東西:
是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