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恩師春泉先生
藝術春秋
作者:吳偉成
2012年7月15日淩晨5點25分,窗外突降傾盆暴雨,我站在恩師劉春泉先生的病床前,看著那心髒監測儀上心跳和電壓緩緩歸零,從醫生口中聽到“死亡”這兩個最不願意聽的字眼,淚水頓時如窗外的暴雨一般滾落……
我跪倒在病床前,心裏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咽喉哽哽卻哭不出聲。作為劉春泉先生的親傳弟子,看著病床上先生安祥的麵容宛如熟睡,也許在這一刻,我所能做的就是盡子侄的孝道,送她老人家走完這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看著她老人家被護士慢慢推走,漸行漸遠,我腦海裏浮現出和師父在一起的曆曆往事……
拜師學藝
清楚地記得那是在1974年,16歲的我在湘劇團一位老師介紹和帶領下,踏入劉春泉老師家,希望能夠拜這位聲名遠揚的湘劇名家為師。剛從下放的邊遠山村回來的她,也許是受了“文革”的一些打擊,我們說明來意後遭到了她的拒絕。
皇天不負有心人,因著我的努力和誠意,以及天生的好嗓子,終於得到劉春泉老師的認可,成為她的入室弟子。拜師後,師父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讓我畢生難忘:“要做我劉春泉的徒弟,一要吃得苦;二要呷得虧,靠本事吃飯”。當時我對“吃虧”二字不甚理解,後來在學習和工作中才得以慢慢領會其所代表的含義。
那年月學傳統戲是要受批判的,但為了打好基礎又必須從學傳統戲開始,這對於戲曲,不得不說是一個很致命的問題。而師父本著對藝術負責,對湘劇後人負責的態度,並沒有敷衍了事。不能公開教,師父隻好把我叫到家裏偷偷地教。印象最深刻的是學第一出戲,她最拿手的《轅門斬子》,戲裏有一段北路導板轉花腔十八板的唱腔,唱詞是“見老娘施一禮躬身下拜”,因為本身難度較大,加上是我第一次接觸傳統戲,學了整整一個月,師父始終耐心地一遍遍教,我至今記憶猶新。記得有次我按正常的時間去師父家學戲,一進門看到她正生病躺在床上,不想老師病中操勞,我準備回家自己練習,可她說:“現在是關鍵時候,唱腔要鞏固,不然容易忘記”,就這樣帶病堅持一遍一遍地幫我摳戲。師父對我如同母親般細心,但也非常的嚴格,有時一句唱腔老是記不住,她也會拿尺打手板,邊打邊說:“隻有這樣才能記得住,學得貼骨”。那些挨過打學出來的戲,已深入骨髓,再也忘不掉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師父的精心教導和嚴格要求下,我的湘劇課業提升飛速,終於有了可喜的成績。
有次我在一位琴師家吊嗓,唱的正是《轅門斬子》,師父在院辦公室開會,剛從農村調回的編劇譚君實老師碰麵後很驚訝地對師父說,“才聽見你在吊嗓,怎麼一下子坐在這裏開會,會分身術不成?”師父忙解釋說是自己新收的徒弟吳偉成,譚老師盛讚有1950年代劉春泉的味道。師父聽後非常高興,把這個事情分享給我聽,鼓勵我繼續努力,也訓誡我絕對不能因此驕傲。通過不斷接觸受教,以及知識麵的拓展,年輕的我才漸漸知道師父不是普通的湘劇藝人,而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名氣很大的藝術家,不但能常見到毛主席和省裏領導,甚至還被主席稱為“老朋友”。
“私心”
師父是一位沒有任何私心的藝術家,特別體現在對待舞台藝術上。她常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伢子,唱戲要靠真本事,不要依賴師父的這塊牌子,那樣是不長久的,隻有自己能夠抓住觀眾的心,才能在舞台上永遠有立足之地”。用現在比較勢力的眼光來看,作為湘劇院院長、鼎鼎有名的湘劇名家劉春泉老師的徒弟,我的舞台生涯應該是一帆風順的,而事實恰恰相反,師父從來沒有為我的舞台生涯鋪好陽光大道。為此我曾埋怨甚至恨過她,也後悔自己不該做她的徒弟,在她麵前也常常發怨氣和牢騷。不懂事的我甚至在一氣之下去歌廳跑場,而沒少挨她的罵。但是師父一直孜孜不倦地教導我怎麼去唱好戲,怎麼去做一個合格的優秀演員。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站在舞台中央,理所當然地接受觀眾的鮮花和掌聲,我才理解,師父就是這樣一個隻有藝術沒有私心的人,而恰恰是這種在藝術麵前不折腰的精神,才是一個劇種很好傳承的根基。
懷念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師父逝前二十多天時,躺在病床上的她還用那微弱的氣息和含糊不清的口齒唱著這首歌,偶爾還能聽到嗓子裏有痰卡的聲音,這是一種頑強的信仰,和對毛主席的深厚情誼。一代湘劇藝術大師,用她的一生,寫下湘劇史上不可磨滅的一頁。
師父走了,六歲紅走了,離開了她最熱愛、為之奮鬥一生的湘劇舞台,但“六歲紅”這三個字卻永遠地刻在了我們湘劇人心裏。她的離去,是湘劇界無可估量的損失。她的離去,於我而言,更是失去了一個悉心關懷的恩師,然而她永遠活在我的心裏,永遠是我心裏無法磨滅的一座豐碑!
此刻間,耳邊好似又響起您老那高昂的嗓音和唱段,北路導板:“楊延昭坐虎帳,佯裝不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