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個瞬間,我忽然懷疑:奶奶去世的那一年究竟是不是一九九七年,後來終於從各個角度證明了這個事實。
小學我讀了兩個五年級。這兩個五年級,我們家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大喜,一大悲。一九九六年,我念五年級,金秋十月,農曆九月十三日淩晨,我弟弟出生,這個淩晨大約是我記事以來印象最深刻的一個淩晨。弟弟出生時,爸爸不在家,至於他是什麼時候從上海趕回來,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那個淩晨,小姑姑來到位於村東頭的我家,把媽媽頭天晚上洗好的紅薯在大鍋裏煮好,我和妹妹一人端一碗在門口吃。
媽媽躺在堂屋。天是蒙蒙的,顯出淺藍的顏色,風吹來,帶著些微的冷。有得了消息的村人,走到門口,問:你弟弟胖不胖?我和妹妹,一臉桃花:胖!
爸爸從上海回來,沒幾天,就從街上買了一台21吋的大彩電,熊貓牌的。我上課時心不在焉,回來草草做完作業,就趴在電視機前不動步了。我們家最初的黑白電視,早幾年前就被抓計劃生育的幹部搬走了。
其時,奶奶已經生病一段時間了。弟弟沒出生之前,她身體就不好,先是眼睛患了白內障,做了手術,後來又得了什麼病我一直沒有弄清楚,據說是什麼癌。一九九七年之前,北大富硒康很出名,奶奶喝的富硒康挺多,家裏的大床下麵攢了很多空盒子,但是一點也不管用。每次看電視,那些廣告總是說某某村某某人喝了這個藥,治愈了多年的頑疾,恢複得怎麼樣怎麼樣……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我十分相信,後來還有人專門來家裏考察,當時我想,怎麼不拍奶奶,上了電視就能好了。可能她並不是他們所要的患者,終於不了了之。
弟弟的出生大約也帶給了奶奶一點活力,她身體好像好了一段時間,但終究還是沒有好轉。一九九七年的暑假,人們都說我奶奶不行了,爸爸火急火燎地從上海趕回來,村裏的一些老人在大叔的房子裏給她做壽衣。據說這可以衝晦氣,病人萬一撐不過去,也算是準備充足,不至於臨到頭手忙腳亂。當時年紀小,隻覺得奶奶還沒死他們就這麼貌似沒有悲傷地準備壽衣,是一種變相的詛咒。於是從來就沒有給那些老太太好臉色。
奶奶病重,我們唯一的安慰是爸爸從上海回來了,他要在老家陪著奶奶過完最後的時光,於是,我和妹妹高興得沒命,一天到晚跟在爸爸身後,他抱著弟弟,在奶奶家玩一會兒,整個村子裏轉一轉。最初的時候因為要躲計劃生育,媽媽經常走親戚,而爸爸就跟著別人去上海打工,我們相見幾乎是半年一次。這一次因了奶奶的生病他才在家待這麼久。
暑假將近結束的時候,因為想考鎮上的中學,我又讀了一年五年級,奶奶的身體有了好轉的跡象,爸爸放心許多,加上打工的地方又需要人手,他就又回了上海。
時間很快到了中秋節,十五的傍晚,媽媽照例收拾幾包月餅,幾個蘋果還有兩瓶酒,讓我送到奶奶家去。我到的時候,大姑在灶房燒火做飯,她擔心奶奶連自己的家都沒回。爺爺好像在淘草喂牛,奶奶瘦瘦地躺在堂屋的軟床上,她幾乎已經發不出聲音了,我把手裏的東西晃晃,說,我媽讓我送月餅來啦!還自作聰明地加大了聲音,她看見我,張了張嘴,我不知道她想說什麼,也不理會了,跟她說,奶奶我走了,還沒吃飯呢。走到灶房門口跟大姑說幾句話我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