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異當時照鬢絲(2 / 2)

月亮很圓,照著我回家的路明晃晃的。家家燈火通明。到了家,還沒吃兩口飯,大嬸騎車子匆忙來了,奶奶不行了。趕緊過去!

我一點也不記得當時的反應了。隻知道,到了奶奶家的時候,奶奶已經走了。堂屋門口,爺爺坐在地上,大姑眼淚一直流,我哭著就要撲上奶奶躺著的軟床,爺爺一把拽住了我,不讓我靠近。

我所能想起來的幾乎就隻有這些。那是個不允許土葬的年代,但是幾乎沒有人遵循這樣的約定,人死了,晚上把喪事辦了,夜裏就下地了。

關於那幾天的細節,我已經不記得了,爸爸是什麼時候回家來的,奶奶下葬的日期確定是哪一天,我全然不知。隻記得,帆布棚下亮得刺眼的白熾燈,來來往往的客人,我的語文老師被請來做賬,記錄來客名單禮金之類。及至半夜,村裏的漢子抬著棺材往青溝邊上的墳地裏去,我們一幹兒孫一路哭一路地送著,到了村頭,我被拉回來:女孩子是不能跟到地裏的,隻能送到那個路口了。那一刻真覺得世間人情殘忍,我甚至異常憤恨死死拽住我的那個親戚。但終究還是在村頭哭著被大人拉回家。

很多年以後,他們對我說起來那個夜晚,一個大娘說,那時你哭得最凶,死拉拉不住,小丫頭片子,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勁。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體驗生命的逝去,村裏老人的死亡像狗尾巴花、貓耳花謝了一樣正常,但是別人的刻骨始終是別人的,小孩子在那樣的場合除了玩、吃飯、看熱鬧、聽場子,其他沒有什麼。但是這次走的是我的奶奶,那個曾掌控我整個童年的老太太,去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有種感覺,她的死亡其實不是死亡,隻是一場遊戲,她還會再回來,電視裏有的些許印象被我搬到生活中:她並沒有死,人們把她送下地,但是一個風雨之夜,墳墓裂開,她終於還是回來了,她帶著我,她抱著她日思夜想的孫子;她並沒有死,她是去了遙遠的地方,像我爸那樣一年半載還能回來一趟……

眼見著一切沒有發生的可能,就隻好相信有來世,她一定投胎轉世了,或許就在我的身邊。不知道會變成什麼,一棵樹?不,我隻相信動物。或許是一隻夜裏吱吱叫的老鼠吧,不,或許是我們家剛添的一頭小羊,羊吃筐裏的菜了,媽媽說趕走它!我想踢一腳,又害怕它是我的奶奶。

真的。那時候就這樣亂想。

別人死的時候我不敢路過他們的門,晚上害怕。但是奶奶走了,我從沒有怕過,就想哪天她真的來看我了。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是真來了該有多好。

已經十幾年了。我的大半歲月沒有她。

月月的月圓,年年的中秋,少了一個她。

月也異當時,淒清照鬢絲。

有次過年時去外婆家,一個老得牙齒掉光的老太太問我是誰,外婆說是二女兒的大丫頭。她笑得嘴巴都咧開了:記得記得,長這麼大了,小時候我一罵她奶奶,她就扯著嗓子罵我。

她們都笑了,我也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