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是祖母的忌日,我總能想起十五年前的那個晚上,她瘦成一把骨頭躺在堂屋裏,而院子上空,月亮亮得不像話,她種的無花果樹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那時我覺得,人死了,還可以複生,或者會變成樹或者會變成家裏的一隻小動物,也許還會變成那墳前的野草,也許還會是梁上的老鼠,沒有和你相認,完全是因為你分不清是哪一株、哪一隻才是自己的親人。
但後來發現並不是這樣,我就變得很失望。
小時候我和妹妹跟著祖父母生活,因為計劃生育,父母到處躲藏。彼時祖母還年輕,五十幾歲的樣子,每天隻要聽見村裏的廣播響起來,就拉著我和妹妹往河邊跑。祖孫三人沿著青河一路向北,直到一點兒也聽不見廣播的聲音。
沿著青河往北,就通向澮河了,青河裏蘆葦豐茂。春天的時候,蘆葦剛剛鋪滿河麵,青翠欲滴,葦叢中有水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祖母拖著我,有時候抱著妹妹——不知為何,記憶裏最深的是,我們祖孫三人在空曠的深溝裏,坡上長滿茅草,妹妹要停下去拔,祖母嗬斥,眼淚要流下來的樣子。因為廣播的聲響還似乎在耳畔,她時刻擔心有人要追上來把我們捉住並關起,以逼迫父母回家來。
我要很久以後才能明白她當時的心情,但也許明白的並不是她彼時的心情,誰能說得清呢,一切早已經隨著她的去世而消失了。
祖母生了六個孩子,四男兩女,第五個是男孩,不到十歲時死了,據說是因為雙瞳孔,不該長命。父親是長子,必須要有男丁才算老張家有後,那時候,村裏沒有兒子的人家是會被瞧不起的。
小時候一直羨慕村裏其他的孩子,他們盡管也跟著祖父母,但經常可以被自己的祖母帶著去走親戚,我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機會,心裏暗自埋怨她。直到她去世好幾年後,我才從別人無意的閑聊中知道,她並非本地人,逃荒年到了布口村,先是被一戶人家收留,後來才嫁給了祖父,連娘家都無處回尋的她哪裏會有什麼親戚可來往?我沒有去向祖父確認過,也沒有問過任何人。父親知道嗎?我的幾個叔叔和姑姑知道嗎?我不知道,我本來想等上合適的機會,親口問問祖父,可一直沒有去問,這樣淒涼的往事,我實在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說起。但如今也沒有機會了,今年春分日,祖父也去世了。
祖母去世下葬時,她的子女為她豎了一塊石碑,大姑不知從哪裏挖了一棵小鬆樹栽在墳前,但是鬆樹長得並不好,有幾次上墳燒紙,差點把它燒死。兩個姑姑逢年過節來上墳,父母不在家我就跟著一起去,一路上聽她們說家長裏短,說表哥、表姐的學習,說表弟、表妹的乖巧,我隻沉默,覺得她們不是去給死去的母親上墳,而是趕集一樣歡喜,而一到墳前,她們一邊點燃火紙,一邊就開始哭泣,哭她們受苦受累卻一天福也沒有享過的娘,我才像原諒她們似的也流下眼淚。
去年過年回家,我和堂弟都要結婚,父親和叔叔帶我們姐弟去燒喜紙。整個田野裏散落著一座座的墳,三三兩兩的人薄霧裏祭奠,我們沿著從前祖母帶我們“逃廣播”走的青河邊,一路上的殘雪中都是荒草被燒過留下的痕跡,青河裏的水很淺了,蘆葦早就不像從前,隻有河中幾叢薄薄的幹枯的蘆葦在冬天的寒風中瑟瑟,水中有薄冰,我們幾個一邊說著村裏的事,一邊討論幾天後堂弟結婚的細節,哪些事還未辦,哪些事要格外操心……那一瞬我突然想起從前跟著姑姑們一起來上墳的情形,想來一陣心酸——彼時我果然不曾長大。
翻過一座廢棄的土窯,在一塊麥地中,就是祖母的墳了。冬天的麥子患了凍瘡般蔫蔫的,她此刻安靜地躺在曾祖父、曾祖母旁邊,而墳前那棵鬆樹竟然長得很結實了,墓碑上的字跡也是鮮紅的,那是叔叔有一天無事買了一桶漆跑來重新漆描的。我們點燃火紙,在幾個老祖宗的墳前也各自燃起,父親一邊續紙錢一邊笑言:兩個孩子都要結婚了,你要保佑他們,叫家事一切順利,叫他們將來和和美美,不要讓他們受委屈……
火光中,我看見父親眼中閃著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