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月光漂白,難以和解,她和他
不願被平息,釋放。我們的每寸柔情
如一顆行星,一塊隕石。
西爾維婭·普拉斯
又是一個周末,在街角的一個酒吧裏。包間裏散發出鬆木的芳香,我從包裏拿出煙,問林俊抽不抽。他說不抽,其實他早就戒了。去年夏天,林俊在健身房做了三個月的體能訓練,不知怎麼,不知不覺就戒掉了煙,他說他隻記得,每次訓練完畢,都會流很多汗水,而且食量也增加了。漸漸地開始對香煙有了反感,朋友們遞給他最好的煙他也沒有抽一隻,他對煙的厭惡是發自內心的,他不得不告訴我,是長期的運動習慣幫助他戒掉了煙。當然,他運動的目的並沒有放在戒煙上,隻覺得他的體力有所下降,不能應付每天緊張的工作。健身房的茶具是雕刻精美的紫砂壺和紫砂杯。
我的煙癮並不重,每四天才抽一包煙。林俊的身體不算結實,跟他表哥一摸一樣的寬肩膀、小眼睛、高顴骨、薄嘴唇以及妙語連珠的談吐。跟他聊天簡直是一種享受,他一直在給我講他的創業史。從派出所辭了職,被表哥騙到天津落入傳銷陷阱,怎樣從傳銷陷阱脫了身。他從朋友手裏接收了他經營的酒吧和旅館。我從他那裏聽到一個年輕創業者的辛酸史,他是怎樣克服艱難險阻走到今天這一步。
經濟大蕭條給人們帶來了恐慌,唯一賺錢的旅館業給他帶來了轉機,在經營旅館之前盤掉了酒吧,算是英明的決策。他的妹妹嫁給了一個浪子,夫妻雙雙都失去了工作,他要給他們貼補,使他們能夠在人生的最低穀時生活下去。穿著淡藍色碎花布上衣的服務員偶爾進來倒茶,茶的香味跟鬆木的香味混合在一塊,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味道。那都是我喜歡的味道。他會在臥室和書房裏放上木雕、木質茶葉罐、桃木煙鬥、筆筒。隻要能發出香味的木製品我都喜歡,我漸漸發現為什麼那些名人雅士都喜歡實木家具、名貴木種的古典家具,木頭的香味有益於健康。
天黑了,我們還是不肯回家。茶樓裏的客人越來越多,偶爾能聽到包間外麵的腳步聲,窗戶外麵閃爍著藍色的霓虹的光。過道裏傳來《春江花月夜》優美的旋律,頭頂上是橘黃色的草編罩吊燈,他一點都沒有疲倦的樣子,他有徹夜長談的習慣:談生意、談戀愛、談天說地、談古論今。唯獨沒有談婚姻,他對婚姻已經失去了希望,婚姻對他來講就是風景區,而他就是遊客。他隻經曆了過程。失去前妻給他帶來的傷痛還沒有恢複,留下了不少遺憾、哀怨、失落、傷感、歎息、愜意、溫情、快感。他告訴我,尊貴和殘酷是並存的。並存的總是對立麵:愛與恨、痛苦與歡樂、失落與得意、離與散……
午夜我們才分手,從茶樓出來,看見門前的地燈的強光照在小石象的臉上,兩頭小石象莊重而威嚴,盡管沒有獅子的凶悍,卻給茶樓帶來了祥和之意。
他開車把我送到校園對麵的馬路邊。我在路邊停留了片刻,看著那輛銀灰色的車冒著尾氣消失在深秋的風裏,太陽去點亮地球的另一邊,把我們這邊交給了麵色蒼白的月亮,月亮卻躲在雲層後麵睡著了。有雪花飄在臉上,行人的腳步變得急促,有的招手攔車,有的在等什麼人。我想讓雪下得大一點,好能淋濕我的頭,讓我保持清醒。有好幾天,天空隻有陰霾沒有雪花。我獨自在空曠的馬路上徘徊,在這秋天的寒冷的夜裏,我沒有抱起雙臂來取暖,也沒有希望快步趕回校園,我的雙腳踩在盲道上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打上一輛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行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的路,我敲開了他的門,他穿著睡衣揉著雙眼給我開了門。對我的突然來訪他感到很矜持,當然,我不應該打擾睡夢中的林俊,在這個外麵飄著雪花、屋內燈光柔和的夜裏,他何嚐不想跟我相擁而眠,這個男人,這個像李玉剛一樣滿臉病態傷感的男人就站在我的麵前。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張開雙臂抱住我,他的被子還有熱量,溫柔的熟悉的氣味,茶幾上的連體木偶,頭頂上幾乎快要掉下來的殘缺的吊燈,淡紅色天鵝絨窗簾,男人的體溫,室內柔和的空氣,全都將我包圍。物與人的完美共存,我聞到他身上的茶味,貓一樣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