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紫鵑的婚姻和死亡(1 / 3)

以紅色的鳥嘴

刺穿並吸光

逃逸之心的最後一滴血

西爾維婭·普拉斯

12月11日,還剩下兩公裏就到家了。司機在等綠燈,我想起了一件今天必須要做的事:去醫院看紫鵑。那個剛剛做完腦瘤手術的女子,出租車掉轉車頭向西開去。老遠就看見醫院樓頂上閃爍的霓虹燈,華麗燈火的城市上空籠罩著灰色的天幕、冰冷的空氣。一到晚上,醫院的正門就上了鎖,側門是開著的。門口停著兩輛依維柯救護車。電梯裏隻有我一個人,凝重的氣氛,從電梯裏出來,看見一個男人坐在走廊裏抽煙,另外兩個男人蹲在牆角打盹。紫鵑在七樓十九號房,她躺在中間的一張床上,眼睛閉上睡著了。她的頭發早被剃光了,半邊頭上纏著繃帶。一個女人躺在牆角的一張矮床上——軍綠色的行軍床,散發著軍需商品的氣味。我給那個女人介紹了我的身份,她站起來要叫醒紫鵑,被我攔住了,她說她剛剛睡著。

紫鵑的腦袋裏長了腫瘤,從北京來的專家給紫鵑做了手術。早晨六點鍾推進去,到下午兩點半才推出來。專家說腫瘤沒有想象得複雜,是良性的。紫鵑是急性子,壞脾氣,又愛打麻將,免不了遲早要得病。手術前一個星期有了症狀:頭暈、雙臂顫抖。ct出來才發現長了瘤子。從手術室出來沒有進重症監護室,直接推進了病房。

我擺手示意看護人不要叫醒紫鵑,她也許一整天都沒有合眼了。她要應付前來探視她的人。

紫鵑母親並不知道女兒的病情,家裏人告訴她隻是一般的感冒,在醫院住幾天就好了。母親有預感,她埋怨家裏人騙她。她想知道女兒的真實病情。

從醫院裏出來,空蕩蕩的巷子裏站著一個女孩,穿橘黃色棉衣,棕色羊毛圍脖,腳穿一雙白色短靿小牛皮靴。巷子裏很難打到車,我示意她到正街上打車,她沒有理會我,依然站在寒冷的風裏,向有乘客的出租車招手,我的執著害了她。

我在正街上輕易打到了一輛車,讓司機把車開到女孩的身旁,她不肯與我拚車。她甚至沒有說聲謝謝,我尷尬地離開了。司機說我身上的酒味很濃,我告訴他,天一黑就約了幾個姐妹喝酒,喝到九點多提前離開了,是假裝到外麵接一個電話,就偷偷地離開了,如果我不提前離開我就會爛醉如泥,那時,還不知道要幹出什麼丟人的事。我懼怕我喝醉,喝醉了,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完全跟現在不同的人,甚至人格都發生了變化。你會變得友善、果斷、健談、無所畏懼。你醉酒的狀態會與某種情境融為一體:寒冷的空氣、高樓的陰影、濃重的夜色、灰暗的街道、枯萎的草坪、五彩斑斕的霓虹燈。顯現出頹廢和殘缺的一麵,你會撕裂你的人格,將冰冷的心包裹得嚴嚴實實。

司機把我送到一個五星級酒店的門口,我看見旋轉門邊上站著一個穿棕色大衣帶流蘇帽的門迎,他是一個白淨麵孔的男性。他帶著溫柔的笑容向我鞠了一躬。一個戴貝雷帽的女孩把我送到電梯口,她看著我進了電梯,電梯的兩扇門切斷了她的目光和我的視線,留下了殘酷的溫情的一瞥。酒店的五樓一整層是洗浴廣場,我跳進45度水溫的池子裏,池子裏有四五個裸身的女子,一個女子的胳膊上有刺青,看起來很凶悍,一個殘忍的標誌性的身軀。我感到我已置身於異域,在泰國或者越南以一名遊客的身份存在。一個女人在與一個小女孩戲水,小男孩身上有柔嫩的小掛件,像阿波羅和阿多尼斯的雕塑。那些裸身躺在橡皮床上搓澡的女人們嘴裏吐著氣,在潮濕的空氣裏享受著另一個女服務員的服務。

從池子裏上來,上了二樓的休息廳。休息廳裏已經滿員,那些父母帶來的小孩在休息床上蹦跳著,一會兒鑽進被子裏,一會兒投入母親的懷裏,還有驕傲的小公主、天使、精靈。

碰巧的是,我在娛樂區的一個角落看見了紫鵑的丈夫青木。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他認出了我,卻假裝沒有看到我。娛樂區的燈光很亮,我的眼睛不會看錯。一個幹淨的眉清目秀的男子,盡管他看上去有四十歲了,他將右腿搭在左腿上,淡黃色浴衣將一個廋弱的軀體包裹著,像破碎殘片包裹的一具男屍。

此時,他的妻子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卻在這裏悠哉悠哉地洗澡。他的悠閑讓人覺得很殘酷、很不人道。

在紫鵑沒有患病之前,亞青與青木一直保持著情人關係。

亞青在1995年的春天認識了青木,他們一直維係著露水夫妻的關係,亞青在旅行社上班。青木憑自己的能力可以給亞青找到很多客戶,那些客戶都是肯花錢的主,在旅行方麵毫不吝嗇。亞青的業績很快上升。她被派到東南亞宗教氣氛很濃重的國家:越南、老撾、柬埔寨、泰國。他把雲南的支線交給了她的夥伴。

去年秋天,黃葉飄落的時候,青木安排紫鵑和她七十歲的母親去雲南旅行,紫鵑酷愛旅行。青木則推脫公務在身不能陪她們一同前往。青木用這種方式來加深他跟亞青的關係。亞青一直沒有結婚,大學畢業住在單身公寓裏。青木把紫鵑和嶽母送到機場,看著娘倆上了飛機,飛機昂著頭穿透雲層,消失在寒冷的空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