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渴望看到每個街口的夜晚,
彷佛幹旱嗅到了雨水的氣息。
博爾赫斯
我跟林俊的奇遇源於我的一次迷路。
一天傍晚,一個男人開著車沿寧蒙邊界的一條公路行駛,在一個拐彎處,他看見了我,我把臉蒙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兩隻眼睛,我身上背著一個帆布背包,手裏還攥著一個籃子,籃子裏裝著黑乎乎的東西,那些東西又像木耳又像蘑菇。我招手要搭車,他急著要趕路,確實不想讓一個陌生人上他的車。萬一碰上什麼女俠或者女匪什麼的,他不是倒了大黴。損失錢財不說,還把命也搭上。是好奇心起了作用,他想知道這個蒙麵女人長什麼樣子,從我的身材來看的確沒的說,是一個標致的美女,可麵孔,哎,可真急死人了!“上來吧,上來吧。”他一邊讓我上車一邊心裏想著:“上了車我可能會看見她長什麼樣!”
上了車,他才發現我的籃子裏裝的是蘑菇,我給他講述了我在山裏的遭遇:
“我跟幾個大學同學到山裏采蘑菇,山裏的蘑菇特別好吃,尤其是蘑菇加羊肉燉湯,那可真是人間美味。我們在半山坡集合,簡單地吃了一些零食就分頭去采蘑菇。這倒好,走散了,而且大家都越走越遠。我離她們越遠,采的蘑菇越多,籃子都盛不下了,我就把蘑菇裝在旅行袋裏,旅行袋也裝滿了。我聽到了狼的叫聲才想到要返回,我現在身處一片林子,頭發濕了,才發覺天下起了小雨,我沒有聽到任何同伴的呼喚聲,這才發覺她們離我也很遠。林子裏到處都是蘑菇,我把那些蘑菇采了放在一個樹根下麵,等待同伴來取。我從包裏掏出手機,手機卻沒有信號。再撥,還是沒有信號。小樹林的空氣可真好,從兩棵樹的樹葉之間還能看見太陽的七色光。小鳥互相追逐著,狼的叫聲漸漸遠去了,我坐在濕漉漉的厚厚的樹葉上麵大呼同伴的名字,聽到的隻是樹林的回聲。我聲嘶力竭,抱著籃子向一個方向跑去,邊跑邊呼喊著同伴的名字,沒有回應。我摔倒了,摔得那麼結實。我的臉被樹枝刺破了,血從臉上往下流,流到下巴滴到衣服上。恐怖將我包裹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我才發現我睡在一個山穀裏,周圍全是被植被和針葉林覆蓋的高山。我必須爬上一座山的山頂,也許才能辨清自己的方向,知道我身處何方。我在山頂看見一條銀色的飄帶,再仔細一看,是一條橫貫東西的公路。籃子裏的蘑菇還有一半,那些蘑菇在向我呼喚:不要扔下我,我跟你同生死共命運。好的,我絕不會將你們拋棄,我會拿我的生命做擔保。臉上不光有血,還有汙泥。我從背包裏掏出圍巾將臉蒙上,翻過兩座山才看見一片開闊的戈壁灘,戈壁灘長滿了荊棘,岩石縫裏還有蜥蜴在穿梭。我看見一條褐色的蛇在曬太陽,看著那條蛇轉了個圈,發現它並沒有攻擊我的意思才慢慢離開了,我被一塊石頭絆倒,蘑菇撒了一地,我將那些蘑菇一個一個撿起來,哭著繼續向路邊前進,直到看見有一輛車開來。”
在車上,我說我很餓,問他有沒有吃的,我已經一整夜沒有吃東西了,長時間的跋涉已經讓我的體能消耗殆盡。路上沒有一個商店,我看見路邊有奔跑著覓食的山羊,山羊帶著兩隻*房,它的*快被奶水漲破了,他將車停下,拿著車裏僅有的一個容器:茶杯。他想抓住那頭奔跑著的山羊,給我這個饑餓的女孩擠些羊奶喝。看起來笨拙的山羊跑得比他快多了,他怎麼也追不上它,他隻能放棄了,繼續趕路。
前麵看見了一個加油站,加油站有一個小商店,他去買了幾隻火腿腸,一些餅幹和礦泉水。我很快吃完了那些東西,喝水時還打了一個飽嗝。我的身上散發出一種青草與泥土的混合氣味。
他看見我的褲子從膝蓋之下開了一個長口子,很清楚地看到我小腿上雪白的肌肉。褲子的最末端用發卡夾住了。褲子已經髒得不成樣子。他把我帶到他在十三號馬路的公寓裏,從櫃子裏拿出一條牛仔褲讓我換上,我對著鏡子摘下了圍巾。“嗷,我的天哪!”我一邊摘圍巾一邊驚叫。我看見我的左半邊臉全是傷痕,臉頰是泥土的顏色,下巴有一道很深的血印。他的公寓裏沒有任何藥品——繃帶、雲南白藥、膠布或消毒液。他要把我帶到醫院裏給我包紮傷口,傷口快要化膿了。“給你五分鍾洗個澡,記住了就五分鍾!”他又找了幾件衣服遞給我。我很勉強、很矜持、最後欣然接受了。他在外麵的沙發上看電視。都快十分鍾了我還沒有出來,他是為我的那些傷口擔心,如果不盡快消毒包紮的話,我的容顏就會留下永久的痕跡,我的花容月貌豈不消失殆盡。
“哎,我說姑娘,沒時間了,快點!注意,別把浴液滴在傷口上!”他在大聲喊叫,我沒有吱聲,趕緊穿上衣服出來。
他從櫃子裏找了一個幹淨的絲巾蒙在我的臉上,像是一個黑色的麵紗,在鏡子麵前,我能清楚地看見我的大眼睛和那些等待包紮的傷口。他在附近的商店裏給我買了一些漢堡包。我們驅車快速趕往醫院,大夫用碘酒擦洗了我的傷口,包紮完畢,又開始輸液。前後折騰了一個星期,我的體力才慢慢恢複。
當我們再見麵時,我的傷口已經愈合了。我自以為是長得非常標致的女孩,我穿著一件奶白色的上衣,棕色方格裙子,一雙小牛皮做的翻毛短靴。右手提著一個血青色大提包,左手拿著一本英國作家夏洛特·勃朗特的《簡·愛》。我們在鯨嘴酒吧待了一天,我對他說了很多感激的話,從包裏拿出那些疊的整整齊齊得衣服,當然不用說是洗得幹幹淨淨的,裝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裏。他說他一看到那些衣服就想哭,那些衣服都是他跟他前妻在一次旅行的時候買的,她是試了又試精心挑選的。她喜歡穿休閑一點的衣服,喜歡戶外活動,她喜歡在秋天樹葉飄落的時候旅遊。看到了她的衣服,就像看到了她的人。鯨嘴酒吧的客人很多,門口有兩個石雕大象把守。有古箏嫋嫋清音從裏麵傳來,穿著花襟碎布衣衫的服務生站在門口引接客人,一樓沒有包間,上了二樓就看見一個穿著同樣服裝的女孩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二樓的大廳有一條小河,河上有一座小橋,橋下麵有清澈的流水,水聲連綿不斷。我們進了一個擺有實木台麵的包間,包間裏開著古色古香的木質花窗,窗戶是開著的,一縷清風從窗戶外麵吹進來,給包間帶來一絲涼意。
每個周末,我都能接到那個男人的電話,黑色雷克薩斯停在俱樂部門口的一棵梧桐樹下,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門口等了我好長時間了。就是等一天,他也願意等,誰叫我們的友誼牢不可破。去了一個新建的農家餐廳,農家餐廳在小河旁邊的一片樹林裏。樹林裏有一個清水魚塘,那些房子都建在兩排碗口粗的白楊樹中間。每間房子都有一盤土炕、一個麻將機、一張供客人吃飯的桌子。有一個豪華包間裏麵擺著一張可供十五個人用餐的桌子,牆上掛著一副《神》、一副《虎》。是本地書法家的榜書作品。魚塘西邊的鐵籠子裏飼養著孔雀、火雞、金絲雀、農家雞、歐洲雁、鴨子。魚塘的東邊生長著成片的向日葵,向日葵的黃色的花葉向四麵八方綻放,給農家院帶來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他從車上拿了一瓶馬蒂尼,最近他總是愛喝那種酒,還喜歡在喝醉的時候講他的發家史。服務員找來了一個開酒器,他接過開酒器很輕鬆地將那瓶馬蒂尼的瓶塞拔了出來。我隻能喝一點啤酒,喝其他酒類則感覺到苦澀難以下咽。農家店有兩個中年婦女,她們既是廚師也是服務員,你要來這裏品嚐她們做的菜必須要提前預約,否則菜做得很慢。她們總是先接待提前預約的客人。那位大嫂的丈夫是個賭徒,因為賭博欠下了很多債務,那些前來討債的人找不到她的丈夫,就用紅漆在牆上寫上大字:盡快給老子還錢。要錢的那些人還有紋身,不過,他們找不到她的丈夫,有時也會到廚房裏來騷擾。一看她正拿著砍刀剁那隻剛褪了毛的大公雞也就不敢動了,廚房很簡陋,刀卻不少:砍刀、金鼎藏刃、短把刀、開魚剪刀。他們看見她在切肉,就約她出去談,她就是不肯出去,繼續用刀慢騰騰地切肉。要錢的也不敢進去。
他一邊喝馬蒂尼,一邊品嚐農家大雁。奇怪的是,那個簡陋的房間裏居然還貼著馬克思和*的兩張巨幅舊畫像。馬克思的那幅有些發黃,左下角還開了一個四公分長的口子,可他老人家的思想卻永放光芒。
馬克思的照片在我童年的時候在大隊部的會議室裏見過,那時見過的照片不是馬克思一張照片,而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一整排相片掛在會議室大廳的正牆上。
感覺喝多了就在炕上躺一會,再繼續喝。一隻鴨子慢騰騰地挪著小碎步子走到雷克薩斯跟前,在輪胎處拉了一灘屎。它的白色的毛都被泥水弄髒了,那隻鴨子從來沒見過這個黑色的龐然大物,拉完屎就呱呱地叫著去找它的同伴去了。我在屋裏喝得正盡興呢。動物的生活非常單調、恬靜,不像人的生活,充滿了了欲望、幻想、邪惡、痛苦。
馬克思一邊看著我用筷子吃著剛剛宰殺的動物,一邊思考著怎樣才能使那些動物得以幸免的新經濟學理論。他的胡子充滿了智慧和思想,他的理論在社會主義中國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得到了充分的證實。在他老人家去世129年後,社會主義在中國獲得了空前的繁榮和發展。我躺在炕上,醉意朦朧。一隻眼睛看著馬克思那滄桑睿智的眼睛,一隻眼睛看著用蘆葦鋪就的天花板。他的大胡子充滿了智慧。
出了門就是魚塘,塘裏的魚大多都已經睡著了。沒有人釣魚,天太熱,即便是在烈日下長大的農村孩子,此時也不願出來,都躲在房間裏看動畫片。他再次開酒時,將瓶塞不小心弄斷了,弄斷的一截掉進瓶子裏去了。我想象著瓶塞會融化在酒裏,倒出來的就全是沉澱物。正好,不用再喝了。要是遇上警察查醉駕,那他又該倒黴了。一旦被查到了,他和雷克薩斯會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待上好幾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他搖搖晃晃地走出門,臨出門時我有意瞥了一眼馬克思的胡子。桌子上的殘局有待服務員來收拾。雷克薩斯的屁股慢慢地向後移動,掉轉了車頭,車的後視鏡裏出現了黃色的向日葵。從那片林子裏出來向市區行駛,剛一進城,林俊就想吃冰激淩。他比一個小孩都迫切,他把車停在一個娛樂城門前的停車場裏,我倆從車上下來就去找冰激淩店。找了一整條街也沒有找到。林俊在一家賣老陳醋的*店裏買了兩瓶保健醋。他看見*店旁邊有一個理發店,他摸了摸他的頭,對我說:“進去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