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墓園之舞(1 / 3)

一善染心,萬劫不朽。

梁·簡文帝

七年過去了,我上了大學,成了中文係的一名大學生,同學們都很崇拜我。那些不同民族的孩子坐在教室裏都很可愛,我秉承了母親的意願上了中文係,父親生前也希望我上中文係。父親走的時候,三個孩子都還沒有職業:弟弟複員後可能會分在房管科當保安,妹妹希望開一個服裝店。

學校的學習生活占據了我的大部分時間。我喜歡的老師在第一學期還沒有結束就全都被換掉了。那個從英國留學回來的老師才剛剛教了一個月就被換掉了。她好像是患了什麼怪病——哮喘之類的病——又比哮喘更嚴重一點的病。她講課的聲音孱弱而憂傷,應該像林黛玉一樣去作詩,而不應去學習古典英語。我喜歡的數學老師也突然被換掉了,她的嚴厲讓我很喜歡。不知怎的,我非常喜歡嚴勵的老師——越嚴厲越好。她在課堂上沒有哪個學生敢玩。數學老師換到商學院去了。總之,我現在還在想念她。

到了假期,我就在母親的公司幫工。我一直保存著母親給我的一對玉鐲,算是她改嫁後給我的唯一的禮物。雖然這個彌足珍貴的禮物我並不喜歡,但還是接受了它。

有一次母親出差回來,我看見她帶著喜悅的笑臉和疲憊的身影。她手裏提著滿滿兩大包東西,一個包裏裝的全是衣服,是她給她的婆家人買的商品:米黃色襯衣、有破洞的牛仔褲、藏藍色褲子、鑲有花邊的舊裙子、成捆的內褲、維多利亞羊毛衫、一千條綁在一塊的襪子。一個精致的首飾盒子裏裝著一堆項鏈,看起來不像是假的。她把那些首飾拿出來送給在屋裏玩耍的孩子。門外不停地傳來鞭炮聲。母親從她的手提袋裏掏出一隻駱駝,那隻駱駝可能是用越南紅木雕刻的,駱駝身上還有雕刻的花紋,母親總是送給我一些我並不喜歡的東西。我不是小孩了,不再是玩遙控直升飛機、汽車模型、從海裏揀著閃著光亮的貝殼和海星的孩子了。一定是那個男人嫌貴才不讓她買的,他會把母親給我選的商品從我手裏奪過來退給售貨員。這種事他幹得得心應手。我想我下半生不可能再跟繼父搞好關係了。母親過得越幸福,我就越思念我死去的父親。

我決定明天去一趟父親的墳上,做一次祭拜。

一連幾天都是灰蒙蒙的幹冷的天氣,沒有好轉的跡象。我兜裏還有很多百元鈔票,是母親從她的百寶箱裏拿出來,給我的生活費。我在十字街的一顆槐樹下攔了一輛出租車,那個司機是一個少婦,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粉紅色的牌子,上麵印著某某瑜伽會所的圖案。還有spa字樣。她聽我要去墓園,就讓我下車,說她有急事要辦,走不了那麼遠的路。第二輛車接納了我,我告訴他我要去墓地,來回需要兩個小時的時間。開車的司機是一個留著胡子的青年男人,臉上有一個六公分長的刀疤。他的胳膊上長著稀疏的毛。我提著一個電腦包,裏麵裝著一些給父親買的供品。

路上的車很少,我坐在車的後座上。我從車的內視鏡裏看見司機棕色的胡子,他的表情很嚴肅。

過了黃河就看見一條通向寺廟的小路,那條悠長而又彎曲的小路,墓園在寺廟的後麵,路旁是些幹枯的樹和石頭。遠處的山頭上還能看見未融化的積雪,天氣陰沉沉的。遠遠的就能看見的那個寺院,在低沉的空氣裏沉睡。沒有人燒香。我卻看見寺院的門口停著一輛車,白色的車身有黑色的條紋。出租車從那輛車身邊通過時,我看見司機趴在方向盤上睡覺。寺院的山後麵有一片新辟的墓園,我父親的墳就在那裏。那個被積雪覆蓋了的墳墓下麵躺著我的父親。我跪在他的墳前,從包裏拿出那些紙錢,因為有風,火機怎麼也打不著。我展開衣襟把一張紙錢放進我的懷裏才將它點燃,還差點燒著了我的衣服。出租車在墓園的外麵等我。我想在父親的墓前多待一會。司機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來的時候,一路上一直在哆嗦,或者可能有些害怕。還是惦記著在春節的時候快速趕回城裏去掙錢。他不像是有恐懼感的人。我草草地燒了那些紙錢,在墳前嗑了三個頭。司機不停地打著喇叭,我沒有理會他,我想在父親的墓前多待一會。我坐在墓前雙手托腮,看著墓園後麵起伏的群山和草甸。司機還是不停地打著喇叭,真討厭!

出租車司機探出頭來向我招手,我看見他不停地向我這邊擺著手臂。他早早地就把車掉了頭停在半山腰上,冒著白煙的排氣管還在抖動。天突然下起了小雪。雪花剛一落地就化了,此時正是正午時分。路上沒有一輛車,有的隻是凝重的空氣,雪由小變大,紛紛揚揚的雪花、淺白色的群山和像鍋一樣扣在大地上的灰色天幕。

我不肯走向山坡上的那輛車,我沒有理會司機的喇叭聲,沒有理會他的招手。過了很長時間,我一回頭,那輛車不見了。它已經開走了。這就意味著我必須步行回家。我沒有絲毫的恐懼感。我願意享受司機走後留下的寂靜,滲入骨髓裏麵的寂靜。沒有飛鳥,沒有羊群的奔跑。雪花迫使我趕緊離開墓園。我背著雙肩背包,沿著那條彎曲的小路,穿過一個山梁。雪花漸漸變大。雪,淹沒了回家的路。在起伏的路麵上走了很長時間,身後留下的腳印,瞬間又被雪覆蓋了。我的雙腳緩慢地移動。我不能死在路上,我要前行,我必須盡快趕到山那邊的寺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