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15年後的深秋,夜色蒼茫,天氣寒涼,我坐在安靜的書房裏,敲打這些陳舊的往事,彬、勇、堅、鬆……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在我的眼前頻頻閃躍。我很想一一給他們打個電話。我們如今都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他們的名字,全都清寂地居住在我的手機裏。但我翻出他們的號碼後,猶豫再三,始終沒有摁出。勇在我離開山地兩年後,也跑到了市裏,如今是一家每天晚上都在央視打廣告的產品的地區總代理,房有三套,車是廣本,我們除了最初幾年有些往來外,現在一年到頭就剩下幾條互發的祝福短信。堅比勇稍遲一點來市裏,從開小餐館開始,折騰來折騰去,如今終成正果,成了一家海鮮酒樓的老板,清蒸螃蟹,油燜大蝦,紅燒鮑魚,冰糖燕窩,每天給他帶來滾滾財源。前不久我在他那裏跟一大群人吃了一餐飯(但記不清都是誰),他進來敬了一杯酒後,便匆忙趕去招呼其他更重要的客人去了。鬆是和我走得最“近”的人了,他進城後讀了本科又讀研究生,如今在理工學院物理係任教,邊教書邊讀博士。我們倒是偶爾通通話,曾相約某個周末帶上老婆孩子好好玩一天,結果約了三年,至今未成。彬在我剛到市裏那些年,給了我諸多幫助,我們因文學而相聚,最終也因文學而疏遠(多年前便都不寫字了),我隻知道他在一個權力機關做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官,連他的號碼,都是偶遇他老婆時獲得的……
從狹窄的山地,走到寬廣的城市,我不但沒有拓寬自己的心路,反而愈走愈窄。我現在的生活真是沉悶到了極點,每天除了到辦公室草草審讀同事們交來的“本報訊”,到民院附小接送7歲的兒子外,唯一與外界的交往,可能就是菜市場裏的討價還價了。家,辦公室,學校,菜市場,這四個單調的點,不規則又很規則地把我每天的生活,圈人其中。我的腳步、理想,還有渴求,全都封閉在這片狹窄的空間裏。好多年來,我便感到在這個人口越來越多、道路越來越寬、麵積越來越大的都市裏,我的熟人越來越多,朋友卻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好,心情卻越來越壞;笑臉越來越多,快樂卻越來越少……是的,我的人生已越來越空洞,心原越來越收縮,靈魂越來越孤獨。如今,隻有家和書房,才是我最舒展最開闊的地帶。
城市真是一個怪異的東西,一方麵,它寬闊、熱鬧、客氣,這是它具體的表象;另一方麵,它又狹窄、孤寂、冷漠,這是它隱藏的本質。它就像一隻畸形的胃,容納著一切,用欲望這劑超強的胃酸,腐蝕掉了人心最寶貴的許多東西。忙碌、功利、冷漠、提防、虛偽、敵視,像一堵堵柔軟而又堅韌的牆壁,隔斷了城市的寬廣,拉開了人心的距離。寬廣的地方,就這樣被人心這把刀子,慢慢分割成了一個個窄小的格子,囚禁著我們的熱情與真誠。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但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心門緊緊關閉,那裏麵,藏滿自己的秘密甚至是陰謀,剩下的空間,狹窄得已容不下另一個人的心。每一個人,都是城市的一堵牆。行走在寬敞明亮的大街,內心深處的那份逼仄與壓抑,總讓我感到幽暗。在這個秋天,多年前的那些寬廣記憶,其實並不能醫治和改變我的什麼,隻能讓我更加感傷、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