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在這片山地的其餘兩所學校裏,還有我的兩個同學在任教。勇在蘆溪,堅在古源。三人的距離,差不多是一個等邊三角形。這種距離和形狀,恰到好處地穩固和平衡著三人之間的友情濃度。勇好讀書,堅會玩,這都是我所需要的,我們差不多每天都要見一次麵。勇的宿舍堆滿了作業本和教學儀器,床上整整齊齊地碼了半床書。他在搞自考,勸我也搞。他說,一個小學老師,不讀點書真的不行。在一個封閉和狹窄的地方,讀書無疑是一件最寬廣最深厚的事情。我聽從了他,從此每天早晨學生晨讀時,我也端坐到講台上,大聲朗讀《古代漢語》《大學語文》及文選,讀著讀著,學生們的聲音就漸漸淡下去,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在忘情地誦讀,那神韻,一定像極了古時的書生吧,學生們全都充滿敬意地望著我,我發覺後,他們哄然一笑,慌忙又拿起課本,咿咿哇哇起來。我驀然想起了古時的某個塾師,那個落魄的秀才,也是這樣與弟子們一道發憤用功的麼?他端坐在狹窄的鄉間教室裏,心原上一定聳立著一座龐闊的京都,還有皇城傳臚的燦爛。我那時記性好,一篇千把字的古文,一個早晨就記住了,晚上與勇見麵時,便得意地背給他聽,很炫耀的樣子。勇先是靜靜地聽,聽著聽著,禁不住就大聲地與我一同背起來,背完後兩人相視大笑,猛擊雙掌,很有些英雄相惜的意味。我們的熱鬧與放肆,讓兀自對著牆壁抽乒乓球的堅很是鬱悶,他不耐煩地說,再不進山,路就看不清了。我們準備進山放套,捉野獸。野豬、麂子,甚至傳說中的一頭小豹子,都在我們的陰謀之中。套子是堅花了幾節自習課做成的,也許是做得不得法,也許是運氣不濟,總之連著幾個晚上,我們都一無所獲。星期天是我們所期盼的,背著獵槍,到山裏打竹雞(斑鳩),提著漁網,到蘆溪河攔白頭魚,每次都能讓我們心安理得地到山民家去改善夥食。其實斑鳩也許隻有一隻,且瘦,白頭魚頂多斤把,山民盡管還要賠酒賠肉,臉上卻笑嗬嗬的。堅甚至還帶著我們到古源去相親(真是亂彈),騙女孩子的布鞋穿,騙“嶽母娘”的雞蛋吃。他打著飽嗝說,這種日子,真他媽的有味。其實,讓我們熱愛和快樂的,是沒有任何負重的心靈。
春暖花開的時節,山裏一派清新,樹葉嫩綠,杜鵑火紅,菜花金黃,連空氣中都有一股甜淡的暗香。這個時候,學校前麵鋪滿鵝卵石的機耕路上,便不時有摩托或是單車,呼嘯而來,衝進我的宿舍。他們都是我山外的同學。七中的鬆、縣城的曙、中學的英、信用社的剛、廣播站的鵑……一個接一個。有時是一個人來,有時是三兩個人來,有時是一大群來。我至今都沒太弄明白,這個狹窄閉塞的山地,到底有什麼吸引他們?他們都住在縣城和鎮上,天寬地闊,為何要跑幾十裏的山路,不辭辛勞地來看望我這個並不有趣的朋友?是我的真誠連通了他們的真誠,還是山野的純淨契合了他們內心的需求?他們的到來,無疑讓我的生活更加豐滿。輪番的代課,常讓孩子們快樂得尖叫;采花挖筍,讓我們自己的青春漫山飛揚;徹夜長談,又使我的夜晚明亮厚實。鬆後來不僅愛上了這片山地,而且喜歡上了山裏一個叫碧的女孩。有一段時間,他差不多每到周末就來了,來了就去找碧。碧的父親很正式地告訴他,家裏沒有兒子,是真心就入贅吧,到高家教書也是很方便的。嚇得鬆落荒而逃,很久不敢進山。而碧,一到周末便來學校晃悠,我騙她說,鬆到市裏進修去了,要一年,她緊抿嘴唇,雙目憂鬱地凝視著灰白的山口,仿佛凝視著遙遠的大海,她是否覺得,那短短的距離,如今已變成千裏萬裏?
陽光飽滿,把日子捏圓又拉長,夜色像一條幽遠的巷道,不知深淺。樹在唱歌,生靈在舞蹈,山風悄悄地在田野上遊走,挨家挨戶耳語歲月的秘密——時間是思想最好的營養,新鮮是藝術最好的老師——富得流油的時間,美得炫目的風景,讓我18歲的青春,踩踏進了詩歌的平仄。我的鋼筆,像一挺機關槍,啪啪啪,啪啪啪,每天都要掃射出一排排長長短短的文字。在無數次凶猛強攻之後,終於攻克了一個個的山頭。就這樣,藍墨水上遊一個叫高家學校的小學教師,通過文學這扇天窗,把他的信息和觸角延伸到了山外廣闊的天地。市裏、省裏寄來的樣報和信函,成了我每周三(郵遞員每周隻在這天來一次)最大的期待,那些鼓舞人心溫暖人心的文字,讓我感覺山地的天空無比曠遠。其中一個叫彬的文友,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與我通信達二十餘番。每封信他都用方格紙填寫得工工整整,字跡清雅,文辭真誠。我們談詩歌,談理想,也談生活。他那時還在讀大三,正在市裏的晚報副刊實習。一年後,我離開高家,跑到市裏謀食時,他理所當然地成了我第一個去拜訪的人,我們的見麵,親熱如兄弟重逢。那時節,我們沒有電話,沒有手機,更沒有電腦,是信函這種最古老最原始而又最真實的方式,把兩顆遠隔千山萬水的心,緊緊地連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