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狹窄山地的寬廣記憶(1 / 3)

那個秋季,沿著汨羅江的支流——一條叫蘆溪的水道,我跨上破單車,高高低低地上路了。我要到離家幾十裏遠的大山深處,去做教書匠。此前的18年,我一直生活在父母和先生密不透風的庇護下,現在,我出發了,我人生的車輪,在頑強地前進,馳過熱鬧的集鎮,馳過茂密的村莊,馳過廣闊的田野,馳進了墨綠的大山。在跨過一道古樸的石橋後,河,愈來愈瘦;天,愈來愈窄;路,愈來愈陡。水道兩側高聳的大山,把我的視線擠壓成鉛灰的一線。一隻蒼鷹,突然從高天上俯衝而下,旋出一個圓潤的弧線後,又振翅插入雲霄,那優美而快捷的轉折,如一根火柴,猛地在我的心頭一擦,騰起一片生動的光亮。

這真是一段險絕的通道,狹窄而漫長。蘆溪河像一個鈍澀的犁頭,吃力地將大山掘開,穀底忽隱忽現的水流聲,仿佛是它痛苦的*。一條鋪滿沙石的土路,扭著腰,堅貞地隨著水流往前爬。我推著單車,上坡(太陡,不能騎),下坡(太陡,不敢騎),周而複始地轉了九個大彎(後來才知此地叫九彎頭)後,眼前豁然一亮,一個不大不小的盆地,毫無準備一下就跳現在我麵前,它像一個連著十二指腸的胃,慵懶地蜷臥在秋日的陽光下。四周高聳的群山,像胃壁一樣嚴嚴實實地封閉著它,嗬護著它;蘆溪河和它的支流,像一縷縷血脈,營養著它,鮮活著它;沿著山腳,是一圈高高低低、連綿不絕的房舍,像胃壁上一排排粗糙的皺褶;盆地的中央,一片金黃、成熟的稻子,讓這隻胃顯得飽滿而充實。站在高出盆地的山口,我一眼就把它輕鬆地包容了。我站著沒動,盆地的寧靜,讓我肅穆。我用目光細細地打量它,輕輕地撫摸它,我知道,從此以後,我便是這隻胃裏寄居的一個生命了,我的生活,將被它細細咀嚼,慢慢消化。

我任教的地方,叫高家學校。一排平房,像一隻烤焦的饅頭,孤零零地擱在“胃壁”的邊緣;三間教室,關著百十個娃娃,嘰嘰呱呱,像一群鴨子;三位老師,洛滄桑如一棵鬆,版粗黑如一塊岩,我瘦弱如一株麻,我們都把手中的教鞭,揮舞成一竿牧鴨的長篙。

我到現在都感到訝異,18歲的風華,怎麼一下就楔入了大山的安寧與淡定,沒有過程,沒有磨合,連半點痕跡都不顯現。在鋪著稻草的破床上,我能夜夜睡出美夢,那夢境,像滿山的香樟,綠得蒼翠欲滴,讓人無限向往;在烏黑的飯桌上,我能把青菜、豆豉吃得韻味悠長,表情生動;在打滿陽光的走廊上,我能把自己坐成一尊佛,滿目慈愛地注視著操場上快樂的弟子……洛拍打著手上的粉筆灰,把一臉滄桑收縮緊湊,然後輕輕釋放:你隻怕前世就注定了要到高家來教書。我淡淡一笑,靜候他的下文。洛果然感慨:我20歲就來了高家,到如今修煉了30多年,似乎還達不到你的功力!然後他滿腹的牢騷,就像校舍前的溪水一般,滔滔不絕地從我耳邊流過。說他幾十年調離不出這塊巴掌大的山窩,說他要退休了還評不上高級,說版對他(他是校長)口服心不服,背著他盡搞名堂……在他的心裏,這片山地儼然是一個幽暗的地獄。我隻做他虔誠的聽眾,從不妄加評論,但他依然滿足和感動,每次都要很友善地提醒我,快點想辦法調出去,莫在這個狹小的地方浪費了美好的青春。青春?我才十八哩,我的青春才剛剛開始,我不怕浪費。那滿山的碧翠,生機勃勃,讓我沒有來由地想起青春的顏色。

我對這塊盆地慢慢就熟悉起來,陽光、群山、莊稼、炊煙,還有天空飄蕩的略帶青味的草木氣息,都一寸一寸地深入到了我的內心。每天傍晚,我都要騎上破單車,走遍村莊的每一條道路。漫無目的,又刻意為之,好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在進行一項不明就裏而又必不可少的儀式。這種類似的儀式,遍布我們的日常生活,隻不過要好多年以後,我們才知道是哪一根神經需要它。一路上,孩子們、山民們喚我老師的聲音此起彼伏,應接不暇。那種真誠的稱謂,常讓我心生感動和自豪。好多年後的今天,這種聲音仍在溫暖著我的心窩,讓我倍感珍惜。我把單車騎得很慢,我不是去趕赴某個具體的約會,山村裏的每一個元素,都是我的心靈之約,騎車本身,也就成了我要做的重要事情。我很喜歡用這種方式,來親近這片土地,還有這片土地上生長的溫情。我常常騎著騎著,就把單車停下,用一隻腳點到地上,看路邊的莊稼,望遠處的群山,或是與任何一個山民熟稔地攀談。之後將單車一支,隨意地坐到了他家的飯桌邊,新鮮的糙米,碧綠的青菜,煙熏的筍幹,讓我親切和熨帖。那個秋季,我的晚餐(學校的工友隻做中飯,晚餐得自己做)差不多都是在熱情的山民家中解決的,一家接一家,一路吃過去,到一個學期快結束時,仍有許多人家在真誠地隨時等待我的光臨。他們不需要我任何回報,有很多人家,根本就沒有孩子在我班上就讀。他們對我的熱情,是緣於好客的秉性,他們對我的尊重,是緣於對師道的尊敬。我出入於他們的飯廳,也穿行於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喜怒哀樂,牛羊雞鴨,在我眼中一清二楚,脈絡分明。那些瑣碎,那些真實,讓我感到人生的厚重與駁雜。我越來越覺得,這片山地,並不像洛說的那樣狹窄和幽暗,人心的寬廣與善良,讓我的青春,像蒼鷹一樣自由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