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春三月辛巳,天赤如血。陝西饑,流賊四起。自是,天下連歲饑,賊日蔓延。又值延綏、甘肅勤王兵潰,合於賊,勢益熾。
三年,周延儒始為首輔。
四年夏四月,太白晝見。楊鶴以縱賊遣戍。洪承疇代為陝西三邊總督。
六年,周延儒罷,溫體仁始為首輔。
七年春二月丙午,白虹貫日。陳奇瑜以縱賊遣戍,洪承疇代為陝西、山西、四川總督。
八年,以盧象升為江北、山東、河南、湖廣、四川總理。於時,軍餉之費蓋數百巨萬,而言利之臣益起。李璉者,江南武生也,上書請令江南富家報名助餉。大學士錢士升爭曰:此亂本也。都邑有富家,固貧民衣食之源也。今秦、晉、楚、豫無寧宇,獨江南稍安,此議出,則無賴亡命,相率與富家為難,其勢不驅天下之民皆為賊不止。其事乃寢。而廷議給值山東、河南富家,令買米菽輸京師,民益大擾。
九年冬,天狗見。豫州分野,熒惑如炬,在太微垣東南。
十年夏六月,太白經天。溫體仁罷,楊嗣昌始征剿餉。帝曰:不集兵,無以平賊;不增賦,無以餉兵。朕勉從廷議,暫累吾民一年。其布告天下,使知為民除害之意。
十二年,熊文燦以縱賊棄市,楊嗣昌代為督師,始征練餉。其秋,彗星見。
十三年,彗星複見。
十四年,楊嗣昌死,周延儒再為首輔。
十五年,流賊李自成陷河南、湖廣。
十六年春正月丁酉,大風,建極殿榱桷皆折。夏六月丙戌,雷震奉先殿。其年,自成陷陝西,督師孫傅庭死之。周延儒罷。
十七年春,自成陷山西。其三月己醜朔,有星隕於禦河,識者曰帝星也。甲辰,自成陷昌平;乙巳,犯京師。初,帝以魏忠賢故,太監罷不用,其後以外臣不足信,遂複任之。丙午,太監曹化淳啟彰義門,外城陷,是夜,帝登煤山,遙望烽火燭天,徘徊逾時,回幹清宮,命召太子及永、定二王至,易冠服,藏於外戚周奎、田宏遇家。皇後入坤寧宮而崩。貴妃袁氏自縊,係絕,蘇,帝手劍斫其肩。又斫長平、昭仁二公主。天明,出禦前殿,百官無至者矣。丁未,內城陷,帝崩於煤山。文武臣範景文、劉文炳之屬,死者數十人。皇後姓周氏,蘇州人;太子名慈烺,定王名慈炯;皇後生。永王名慈照,貴妃田氏生。田妃前以十五年薨。自周延儒、溫體仁之為相,務植黨蔽賢,無治國之術。楊嗣昌興利,征剿餉、練餉,民日窮困。而楊鶴、陳奇瑜、熊文燦握重兵者,皆以撫賊誤國,所恃洪承疇、盧象升一二人,又不克竟其功。明遂以亡。是年,大清定天下。
餘觀莊烈帝時,天變於上,民亂於下,帝苟兢業為國,則其要在於愛民。顧不得愛民之術,反至於虐民。蓋無治事之人故也。流賊非他,皆此饑寒之民也。不為民而為賊,情雖可憫,而罪不可赦。然而其始視賊太輕,謂此出於饑寒困迫之餘,可以殺而不肯殺。及其勢已成,況有梟雄者為之首,則又畏之太甚,即可殺而不敢殺。於是,賊日強而兵不可息,餉不可緩,遂日取斂於無辜之民,無待敵國外乘,而其亡已不旋踵。嗟乎!此誰之過哉!然帝躬行節儉,不好聲色,視齊東昏、陳後主、隋煬帝,不啻相懸千萬矣。故製宰相六人,皆曰大學士,其第一曰首輔。莊烈帝曆相五十人,獨周延儒、溫體仁為首輔最久,而體仁尤帝所向用也。周延儒者,字玉繩,宜興人。溫體仁者,字長卿,烏程人。帝以舊相半魏忠賢所用,以次罷去,而韓爌、李標、劉宏訓、錢龍錫輔政,孫承宗以大學士督師遼東,一時皆正人。延儒善窺伺帝意,崇禎三年,遂為首輔,而援體仁為黨。四年,承宗自遼東罷歸。孫承宗者,字稚繩,高陽人也。為人鐵麵劍眉,須髯戟張,聲如洪鍾。熹宗時,即督師遼東,以東莞袁崇煥元素為監軍,數立邊功。承宗嚐入覲,魏忠賢疑其以兵討己,比之於王敦、李懷光,及使人偵之,則襆被載車中,從者讚畫鹿善繼而已。然忠賢意終不釋,以故承宗、崇煥皆罷。崇禎元年,起崇煥經略遼東,鎮山海關。
其二年,大清兵分道入龍井關,至京師。崇煥率將祖大壽,以兵勤王,故忠賢黨高捷、史堡疏言遼東皮島大將毛文龍,以金易遼陽、廣寧二衛,既有成約;崇煥妒其功而殺之,且納款為內應,詞連大學士錢龍錫。帝執龍錫、崇煥皆下獄,祖大壽恐,引兵遁去。當是時,都督滿桂總理天下勤工兵未戰,勝負莫決,而崇煥下獄,人心驚惶。翰林院庶吉士金聲薦同館劉之綸知兵,僧人申甫善造火器戰車皆可大用,遂命之綸為兵部侍郎,申甫為副總兵,募軍從事。大清兵夜破申甫於蘆溝橋,黎明襲殺滿桂於永定門,勤王兵皆觀望莫敢進。
三年,劉之綸敗死遵化,而永平、灤州皆失,人心愈懼。初,承宗起大學士督師,及是,至京師,祖大壽以兵來歸,承宗督師入灤州,再入永平。是役也,祖大壽功第一,承宗再鎮遼東。八月,磔崇煥,籍其家,兄弟妻子皆流三千裏,並戍錢龍錫。崇煥無罪,天下冤之。而明年,承宗亦罷。延儒既援體仁為黨,體仁陽曲謹媚之,陰實擠焉。
六年,延儒罷,而體仁為首輔矣。同時為相者,有徐光啟、鄭以偉、文震孟之屬。徐光啟,字子先,上海人,善天文、曆算、水利、農桑、兵法、火器,負經濟才,自神宗、熹宗時累請練兵自效,不能用。莊烈帝以日食失驗,詔督修西洋曆,遂為相;年已老,又值延儒、體仁擅政,鬱不得誌而卒。鄭以偉,字子器,上饒人,讀書博洽,先光啟卒。文震孟,字文起,吳縣人,熹宗時,以翰林院修撰忤魏忠賢,斥為民,莊烈帝召充日講官,遂為相,剛方貞介,有古大臣風,體仁憚之。既相三月,以薦用許譽卿,與體仁爭,不能得,出憤言,體仁遽以聞,帝怒罷去。其餘黃土俊、孔貞運雖為相,而立朝碌碌,無足稱道。王應熊、吳宗達,則皆附體仁。體仁為人陰鷙,機深刺骨,一言輒入人於罪,廷臣爭劾之。帝以為孤立無黨,信任益堅。其十年,與張漢儒共訐故禮部錢謙益事敗放歸,旋死。而張至發、薛國觀為首輔,皆效法其所為。至發起自外吏,體仁窺帝意,欲相外臣,故薦之。而國觀尤貪賂賄雲。延儒既罷相家居,吳昌時為賂太監,謀起用。會帝亦思用延儒,十四年複為首輔。歲元旦,帝揖延儒曰:以天下聽先生!其重之如此。是時,興化吳甡與並相,各樹黨。附延儒者,曰江南黨;附吳甡者,曰江北黨:各從其所居地為名也。
十六年,大清兵至京師。吳甡先奉命剿流賊,延儒乃自請督師駐通州,不敢出戰,日與幕客飲酒,偽馳疏報捷。及還朝,請議將吏功,襄城伯李國禎欲為其私人請功不得,發其軍中陰事以聞,而吳甡亦以剿賊逗留得罪。帝怒曰:兩輔臣負朕。延儒複放歸,旋逮之,賜死。而陳演、魏藻德為首輔,京師陷,皆降李自成也。蓋君子、小人之辨,其難矣哉!小人相與傾君子,君子亦相與排小人,然而人主反信小人而疑君子,何也?惟小人之結小人,善掩其嫌疑之跡;其傾君子也,則又中於隱微,乘於倉猝。君子則不然。其是一人,同然是之;其非一人,同然非之。人主反以為此小人之黨也,彼君子之無黨也。於是,君子小人顛倒於人主之心矣。聞文震孟之在經筵,嚐講尚書至為人上者奈何不敬,數目帝。帝適加足於膝,即以袖掩之,徐引下,其善格君非如此。孫承宗自少時,常喜仗劍走塞下,從材官老兵遊,以故曉暢邊事。其深算老謀,善於用兵。使莊烈帝常相此兩人,明之亡不亡,未可知也。周延儒、溫體仁未聞其進一善言,未聞其行一善政,顧乃震孟之罷也,體仁謂其黨訐譽卿;承宗莫知所由罷,蓋亦體仁傾之矣。其在書曰:人之有技,媢嫉以惡之;人之彥聖而違之,俾不達。實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其體仁之謂歟!
陝西自累歲大饑,民劫府庫為賊,強者各立名號,相從日眾,而總督楊鶴以撫賊為功。賊偽降複叛,鶴坐戍。而洪承疇代其職。於是,賊眾分犯山西、河南、湖廣、四川。及陳奇瑜為陝西、山西、河南、湖廣、四川總督,賊避其鋒,皆還陝。奇瑜促之於興安車箱峽。是時,賊渠李自成、張獻忠,皆在焉。峽,四山巉立,險隘難出,賊懼,以計偽降。奇瑜受之。賊出複叛,奇瑜坐戍,而承疇代之矣。承疇,字亨九,晉江人,起身文吏,而武勇精韜略,善撫禦將士。當其代楊鶴也,督將擊賊,大小百餘戰,斬首四萬級,自禽賊渠三人,斬一人,關中賊略平。及代陳奇瑜也,賊眾二十萬大至,總兵艾萬年、柳國鎮遇伏戰死,臨洮總兵曹文詔大怒請行。承疇喜曰:非將軍不能破此賊,將軍行,吾自涇陽趨淳化為後勁。文詔受命,行次真寧,遇伏,力戰不支,自刎死。文詔忠勇善戰,西民為之謠曰:軍中有一曹,西賊聞之心膽搖。其死也,賊中為相慶焉。當文詔戰死,其從子變蛟收潰卒,成一軍。變蛟亦善戰,勇冠軍。賊中聞大,小曹將軍名,皆膽懾也。承疇自帥兵禦賊於涇陽、三原間,決死戰,賊不敢逼。其年,總理盧象升督關外軍,而承疇以總督專剿賊關中。其後巡撫孫傅庭擒賊渠高迎祥,而承疇設三伏於潼關、南原,促李自成,自成遂不振。承疇自崇禎四年為總督,至十一年破賊,立大功。其年,承疇以薊遼總督,鎮寧遠,曹變蛟以左都督從。先是,袁應泰喪遼陽,王化貞喪廣寧,而孫承宗、袁崇煥築寧遠為重鎮。其後承疇兵敗寧遠,而降於大清,曹變蛟死之。朝廷以承疇為殉難也,予贈祭焉。聞之楊鶴有清望,然不善用兵。而陳奇瑜之巡撫陝西也,嚐連斬賊魁。賊有據永寧關者,攻之未下。奇瑜曰:是未可以力取也。乃陰簡銳士,揚言總製檄發兵,命總兵賀人龍將之以西,身為後勁,直抵延川。俄策馬而東曰:視吾馬首所向!即潛師疾走入山,賊不虞大兵猝至,皆驚潰,遂焚其巢跡。其出奇製勝,真將才也。設興安之役,斬其巨魁,而收其餘黨,其功可勝言歟!嗚呼!人非才之難,善用其才者難也。曹文詔子變蛟,至以死殉,可謂善用其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