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舊城補瓷錄(2 / 3)

記得是在六拐三繞的東乾巷,一座樹多房少的小院裏,一個麻臉男人給我們拿出一隻淺口紅彩瓷碗。碗沒破開,隻裂了半條短縫,手一掰碴口還沙沙響。這種碗最好下鑽,師傅先在裂縫兩邊點出兩排點,讓我再把每個點鑽透。那院裏有樹蔭,太陽也不毒,我卻冒出一腦門汗,沒過多久手就抖起來,腿窩中的碗像塗過油一樣滑來滑去。麻臉男人看見我這個樣子有些擔心,說這碗是給他媽喝藥的碗,病沒除碗不能換,別讓小孩鑽砸了。麻臉男人話音沒落,我又鑽透了一個眼,耳朵聽話分了心,鑽透了還當沒鑽透,鑽杆直向下壓,紅彩瓷碗由腿窩中滑落地下。

我被嚇傻了,麻臉男人隨後甩來的一個耳光也沒把我打醒。地下摔成兩瓣的碗片成個八字躺著,像一隻張開虎口的大手,要伸過來把我掐死。下來發生的事全在恍恍惚惚中發生,我一聲不吭地蹲在師傅旁邊,看著他給我收拾殘局,摟在他腿窩中的碗片像吸走了他的魂,被他遺忘了的嘴唇和腮幫子自由自在地向下耷拉,似乎一晃動就能掉下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隻淺口紅彩瓷碗又出現在師傅手中,密麻麻的小鐵釘鎖起一道長縫,宛如我奶奶用粗黑線精心走了一道來回針。麻臉男人用水試了試碗,一滴不漏,白著眼丟給我們兩個銅板。師傅領我來到巷口,用這兩個銅板給我買了一塊芝麻糖,誇我挨打不哭,說學手藝就得皮實。師傅說話全靠嘴皮子和舌頭朝外攪,別人聽不太真,我句句能聽清。我就揚起下巴走路,把兩手掄得高高的,還滿不再乎地咬了一口芝麻糖。糖沒咽下去,眼淚卻出來了。

這天傍晚,我帶著金兒又上了城牆,清澈的夜空透出一汪深藍,一顆又一顆星星正從那汪深藍中浮出。我和金兒靠著垛口坐下來,數著頭頂的星星,從稀稀落落直數到繁星滿天。金兒問我為什麼有的星星亮,有的星星暗。我說亮的星星有錢,暗的星星沒錢。金兒問我為什麼有的星星發白光,有的星星發黃光。我說發白光的是星爸爸,發黃光的是星媽媽。金兒又問我的爸爸媽媽在哪兒,我說沒見過,奶奶講他們早就死了。金兒說她正好有兩個爸爸,一個在這裏,一個在老家,可以讓給我一個,問我願意要誰。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金兒沒等來回答就趴在我的膝蓋上睡著了。我背著金兒沿跑馬坡慢慢走下城牆,她的下巴輕輕擱在我的肩上,涼涼的銀耳環在我被打腫的臉上蹭來蹭去,白天的那些委屈和半個天空的星星一同消失在逐漸升高的城牆後麵。

師傅領著我十多天沒有走進東乾巷,每次路過巷口,他都會站住,避邪似朝巷子裏唾一口。東乾巷不僅長,還貧富雜居,常有活幹,幾天前我扯住師傅要進去找活,師傅沒搭理,誰知沒過幾天我倆被人恭恭敬敬請了進去。這個人竟然還是麻臉男人,他在巷口點頭哈腰地擋住我和師傅,非要我們去他家坐坐,說又有好些瓷件等我們去補。我們還沒有傻到為了爭口氣有活也不幹的地步,何況麻臉男人一臉的和藹。

我和師傅隨麻臉男人走進東乾巷,來到他家的小院,他沒給我們拿出瓷件,卻把我們領到樹蔭下。樹蔭下擺著一張小飯桌和三隻小木凳,幾碟炒菜在小飯桌上騰著熱氣。麻臉男人讓我們坐下,自己退後一步,一揖到地。他說多虧我把藥碗摔開,讓禍水從他家流走,多虧我師傅給藥碗合縫,把福壽給他家留下。師傅嚇得站起來,我卻動也沒動,小飯桌上的豬肉塊早饞得我六神無主。沒過多久我就心安理得地吃上了,因為麻臉男人講出了我的功勞——他老媽用被我摔成兩瓣又被師傅補上的那隻碗喝了三天湯藥就死裏逃生,又喝了三天活脫脫像換了一個人。麻臉男人講他開始隻當藥方好,後又覺得蹊蹺,就去找八仙庵的因果仙人,求因果仙人給個答案。因果仙人聽罷敘述,略加思索,揮筆寫下破合兩字,說禍兮聚於凹,破為走禍之徑,福兮聚於凹,合為來福之道。並點透兩字,說家中因有一破一合,導引禍福扭轉,承壽承財豈止十年。

我那時並不識字,對因果仙人的文字遊戲似懂非懂,我感受更多的是豬肉塊的香味和師傅三盅酒下肚後的得意洋洋。師傅先吹他補茶壺補碗天下無敵手,又吹他的祖上還給道光皇帝補過九荷盤。師傅說九荷盤有桌麵大,道光爺用它接甘露喝,一日天降玉石,將九荷盤擊為數塊。道光爺本想重燒一個,無奈會燒這種大盤的人早就死了,隻好下聖旨傳我師傅他祖上去補。他祖上不慌不忙,向皇上要了一壇禦酒半兩黃金。先用禦酒將碎盤一塊塊洗淨,再用黃金把熟鐵釘一根根包起來。兩天後九荷盤補好了,盤麵上看不見補縫,在九朵荷花之間卻多了條張牙舞爪的金龍。

麻臉男人是個孝子,給我師傅斟的每一盅酒都誠心誠意。受此抬舉,我師傅很塊就喝得醉醺醺,由他嘴裏再也攪不出我能聽懂的話了。醉酒的師傅沒法再去走街串巷,我隻好挎上背搭子扶他回家。麻臉男人看我們要走,捧來許多銅板塞進我的衣兜裏,一邊塞一邊向我告罪,說他從八仙庵一回到家就先抽了自己兩個耳光,一個耳光是還我的,另一個耳光是教訓他自己有眼不辨禍福。

師傅回到城牆洞就醉死過去,他側身而臥,鼾聲從他的兩片嘴唇之間劈劈啪啪朝外擠。我和金兒高興地數著從衣兜裏倒出的銅板,叫喚著要吃甜豆包。金兒媽捏了十幾個銅板去買白麵、小豆和冰糖,我借著那股子高興勁領金兒來到城牆下。這回我要給金兒亮一手,我先找到一處磚縫齊整的牆麵,脫了鞋掖進後腰,向手心吐了口唾沫,就端直向上爬去。每層城磚之間都有半指寬的磚沿,隻夠落上個手指尖和腳趾尖。我將身子緊粘住城牆,單腳單手向上挪,喝半碗燙粥的工夫就爬上了城牆。從城牆上朝下看,金兒不比一隻兔子大多少,她看我爬上了城牆,發出一聲歡呼,蹦蹦跳跳從跑馬坡上來找我。我們沒敢走遠,大團大團的烏雲正從城南的群山中蜂擁而出,黑呼呼地掠過我們頭頂,晚歸的老鴉們像是被烏雲拋出的一件黑色大氅,聒噪著掠過城牆上空,直撲城窩窩。一柱陽光斜劈開雲團,罩住了城窩窩那片古槐林,使古槐林在一片青磚灰瓦中綠得耀眼,綠得讓人發怵。

自從麻臉男人請師傅喝過酒後,東乾巷成了我和師傅出行時的必經之路。我們在這條巷子裏的生意多起來,有時一個上午就能補三四家,有些根本不值得補的粗碗舊碟也拿出來讓我們補,說是要借借我們的手氣。一日我們被叫進麻臉男人的鄰家幹活,鄰家老翁正捧著我們給麻臉男人補出的那隻碗,碗裏的熱湯飄散出淡淡的藥香。我問到此碗,老翁說是十個銅板租的,還說用此碗喝藥病就是見好。從這家出來後我問師傅老翁說話是真是假,師傅說隻要有活幹就好,別管什麼真假,這年頭瓷件不值錢,賤的才四五個銅板一件,有幾個人願意花兩三個銅板去補一條縫呢。師傅說過此話不久,又一件別管什麼真假的事找到我們頭上;兩個衣帽渾黃的兵一大早堵住了師傅住的城牆洞,客客氣氣地說長官有請,有幾件東西要補。

在師傅眼中,每個衣帽渾黃的兵都是長官,他眼屎沒顧上摳,幹糧也沒顧上帶,挎上背褡子就隨兵而去。師傅走在兩個兵中間,彎下腰,頭也不敢抬,高出他半截子的兵就像押著一個犯人去城牆下砍頭。他們走了沒多遠迎麵碰上我,押送的犯人變成了兩個。有兵護送著去幹活讓我頗感新鮮,路人的側目又讓我平添了許多自豪。自豪夠了肚子也餓了,就把奶奶給我烙的兩張雜麵餅從兜裏取出來吃。我先遞給師傅一張,他一撕兩半,誠懇地請兩個兵吃,看看對方不感興趣,才一小片一小片揪下來往自己嘴裏填。師傅吃這種東西很費力,要用舌頭和牙床不停地攪動,攪上好半天還是原模原樣咽下去。師傅的一張餅咽完了,古槐林也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和師傅沿街找活時常常和這片槐樹林擦肩而過,但像今天這樣繞過大半個林子還是頭一遭。林子裏全是幾人合抱的樹幹,它們像一群疙瘩滿身的千年老佛,相互之間拉開距離,陰沉沉地固守著自己的地盤。它們的枝杈粗壯、交錯,上端托舉著綠蔭,下端承接著夜夜落宿的老鴉。這會兒老鴉們已經出城覓食,一個瘸子在安靜的林子裏清掃著老鴉糞。

一排青磚小院與古槐林隔街相望,幾個兵由敞開的院門走進走出,有幾座小院的門前立著木柱,木柱上懸著洋燈,一根送油的線將這幾盞燈連在了一起。我和師傅也被領進一座小院,院裏沒有街房,兩邊的廈房窗口緊閉,老兵領著我們直往裏走,進了一明兩暗的正房中廳。中廳裏擺著幾把椅子,靠牆角是一條寬板凳,上麵擺了一分兩半的大碗小碟、幫子磕掉一豁的茶壺,斷開一角的供盤,還有一個裂了條長縫的夜壺。

有請我們的長官被兵從裏間請了出來,師傅隻敢看著自己的腳尖給長官打招呼。我不知道要害怕官,直挺挺地看著他。這一看看出了似曾熟識,熟識在哪兒呢,我沒費勁就想起來,他就是瘦官,好些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在城牆的垛口下,馬燈每回都要照亮他的細腰和細脖子。瘦官麵無表情地吩咐我們要把活幹細幹好,不能有漏,還說錢不會少給。他說話時一直上下揮舞著右手掌,就像在城牆下命令兵們舉刀砍頭時那樣。師傅哼哼哈哈地請瘦官放心,看看瘦官要走,我上前叫了聲長官,客氣地問他哪天還會押著人犯去砍頭。我問這句話僅僅是想得到準確的消息,到時候好領上金兒去看熱鬧。瘦官沒有回答,抬起腳將我踢翻。

瘦官氣洶洶地走了,留下照應我們的老兵扶我起來。老兵問我怎麼知道這些事,我說我夜裏常在城牆上逛蕩,好幾次看到兵們押著人犯來城牆下砍頭,領隊的就是這位長官。老兵歎口氣,說我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師傅已被嚇暈了頭,牛皮鑽在手中顫顫發抖,耷拉下來的嘴唇和腮幫子也陪著一塊兒抖。我不怎麼害怕,隻是在想瘦官為什麼發火,莫非他專挑沒有月亮的夜裏幹那件事就是為了不讓人知道。

老兵慢慢給我們道出了原由,他說長官這幾天正為專司砍頭的事和太太鬧架。太太眼看三十掛零了還坐不上胎,求醫拜佛鬧騰個遍也不頂事,後來經一個什麼因果仙人指點,方知是因為她男人手中冤鬼太多衝走了胎氣。仙人開出個怪方子,讓敲開幾件家中常用的瓷件,放冤鬼們去四處投生,再補上那些瓷件,重聚胎氣於家裏。仙人還點了名,非得讓住在城牆洞裏的癟嘴瓷匠掌鑽。

我和師傅為這些破碗爛壺整忙了一天,中午老兵端來的官飯也沒怎麼吃。師傅隻讓我守著鐵砧砸砸釘子,連膩子都不讓我抹,唯恐哪條縫抹不嚴實漏掉了瘦官太太的胎氣。最後補的是夜壺,臊臭不說,還死厚。厚了就需長釘,我們沒準備這麼長的釘坯,師傅就取過鐵砧自己砸。我沒了事幹,抓了個官饅頭跑出小院,我想從近處看看門外木柱上那盞洋燈如何點亮,那根線如何把燈油送過來。日頭才落下城牆,距天黑還早,它什麼時候會點亮呢,我等著等著,燈沒點亮,等來了歸巢的老鴉。老鴉們在很遠的地方扯出一條黑色的圓弧,飄飄搖搖飛過來。圓弧越來越寬,越來越厚。呱呱的鴉噪由遠到近,變得震耳欲聾。老鴉們飛到街對麵的古槐林上空後並不降落,而是不停地盤旋,像一個巨大的黑水潭帶著旋渦倒扣在天上。漩渦越旋越低,越旋越快,帶起的風撩開了我的褂子,揚起了滿天的灰塵。漩渦終於觸到了槐樹梢,黑水潭頃刻間破碎成無數黑泥塊喧鬧著掛滿枝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