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舊城補瓷錄(3 / 3)

師傅怕我在外麵給他惹事,請老兵把我叫回來,訓我了幾句,說學手藝就要多看,哪能得空就溜。又讓我仔細看著他給夜壺箍長釘,說長釘難得用一回,裏麵有許多竅道。

那天是瘦官太太驗的活,她和瘦官像是一娘所生,也是細腰細脖子。每一樣補好的瓷件她都要親手用水試,就連夜壺也如此。驗明了一個不漏後她不動聲色地丟給我們兩個銀角子,讓老兵送我們出門。兩個銀角子要頂百十個銅板,師傅攥著銀角子衝瘦官太太攪了許多千恩萬謝的話才領我離開小院。門外天朦朦黑了,木柱上的洋燈也已經點亮,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到點亮的洋燈,它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輝煌,我甚至懷疑這樣昏黃的燈光在城牆上怎麼還能看見。探究完了洋燈,我還想去路對麵的古槐林轉轉,聽聽老鴉們在怎樣論古道今,師傅卻拉住我怎麼也不鬆手,他說再遲回家就會碰上劫道的蟊賊,蟊賊掐指一算就會知道我們身上有兩個銀角子。

回到家時奶奶還沒睡覺,正在油燈下給人家做針線。我問奶奶砍別人頭的人會招什麼報應,奶奶說會不得好死。我又問奶奶讓別人砍人頭的人呢,奶奶說會斷子絕孫。於是我給奶奶講了今天給瘦官太太補瓷件的事,談到了那兩個銀角子,還捎帶提了提瘦官踢我的那一腳。奶奶停下針線,說瘦官命債太多,晦氣難除,說瘦官太太生貓生狗也生不了人。奶奶的話從來很靈驗,我想瘦官太太的那兩個銀角子八成要白掏了。

天真的熱了,我和師傅一同剃了個大光頭,穿著奶奶給我們做的短褲衩和小汗褂去走街串巷。雖然有兩頂破草帽遮陽,我倆還是曬得油黑,像兩隻一大一小沒有翅膀的老鴉。活越來越少了,師傅說人們熱乏了懶得叫我們,等天涼了活就會多起來。

師傅嫌日頭太毒,不讓我每天都跟他出門,讓我留下砸釘坯。釘坯砸多了也沒用,我就和一幫小夥伴到護城河裏戲水。金兒總要跟著我去,把我脫下的衣褲一把抓走,說是怕深草裏的青花蛇會鑽進褲腿衣袖。我和小夥伴們全是光身子下水,又全是狗爬式,人一多,河麵上全是撅來撅去的小屁股,金兒不知道害羞,依然靜靜地看著我們撲騰。那時的護城河水又深又綠,倒入河中的大樹總有一半支愣在河麵,我們玩累了就爬上去,光溜溜地坐上一排。河裏水草多的地方有大肥魚,常和我們擦身而過,但隻有小鯽魚最好抓。我拿來金兒媽洗菜用的篩子,在篩子心壓上一片烙餅,再在篩子邊係三條細繩,用樹枝吊著沉入水中,等一會兒再慢慢提起來,銀亮的小鯽魚會鋪滿篩底。金兒媽沒有那麼多油給我們煎魚吃,就給我們熬魚湯喝。等到魚湯熬得像一鍋稀稀的麵糊,金兒媽就把魚刺篦掉,加上城牆根采來的灰菜葉,再撒把鹽,那香味能把肚子裏的饞蟲一條不剩地勾引出來。

晚飯後如果沒有太大的風,我還會帶上金兒去連蜻蜓,那時我們管蜻蜓叫麻郎。我先逮一隻母麻郎,用細繩紮住腰,細繩的另一頭捆在折來的樹枝上,然後在城河沿找一處水草繁盛地方,掄起樹枝,不久就會有一隻公麻郎飛來和母麻郎連頭連尾,抓下一隻還會再連上一隻。金兒問麻郎在幹啥,我說麻郎在娶媳婦。金兒問為啥紅麻郎連紅麻郎、綠麻郎連綠麻郎。我說這就和富男人娶富女人、窮男人娶窮女人一個道理。金兒悟性好,一下子就悟出我和她都是窮人,我長大後可以娶她。

金兒見胖了,變得好看了,把我跟得更緊了,有幾次死纏著跟我回家,玩累了就和奶奶並排躺著睡覺。我沒了地方,隻能橫躺在她倆腳下。橫躺著睡覺容易做夢,我的夢又常常和補瓷有關。

那夜我夢見魏胡子搬出個半人高的白瓷觀音讓我補。我知道魏胡子家供著觀音娘娘,但沒想到這麼漂亮,白衣白帽白臉蛋上看不到任何疵點,櫻桃小嘴嫩紅得像一朵桃花。我圍著觀音娘娘看了幾圈,也沒找到要補的地方,還是經魏胡子指點,我才看出觀音娘娘手中的淨水瓶上有一條細細的裂紋。我決定仿照師傅的祖上,給裂紋箍一圈包金的鐵釘。我開始給裂紋兩側鑽眼,奇怪的是每鑽一下觀音娘娘都要皺起柳葉眉輕輕地哼嘰一聲。我不敢鑽了,看著魏胡子等他想辦法。魏胡子好像早有準備,他取出塊大紅布蓋住了觀音娘娘的頭,他說觀音娘娘並不痛,隻是害怕,不讓她看見就沒事了。果然,我再鑽時觀音娘娘不僅沒再哼嘰,蓋頭裏麵還傳出輕輕的笑聲。裂紋兩側的眼鑽出來了,包金的鐵釘也箍了上去,一條小金龍浮在了觀音娘娘的淨水瓶上。魏胡子對我的手藝大加讚賞,讓我揭掉觀音娘娘的蓋頭,說觀音娘娘看見這條小金龍會高興的。我不知道蓋頭不是任人都能揭的,何況是觀音娘娘的蓋頭。我不假思索,伸手就去揭。我沒看見白衣白帽白臉蛋的觀音娘娘,隻看見不動聲色的瘦官太太。

奶奶常給我圓夢。我夢見青蛙,奶奶就讓我第二天走路要格外小心。我夢見吃了一塊發苦的冰糖,奶奶就叮嚀我別喝涼水。我夢見護城河裏的青花蛇,奶奶就告誡我遇見手拿繩子的人要快點藏起來。我告訴奶奶昨晚上我夢見觀音娘娘變成了瘦官太太,她說壞了,好事變壞事,這女人要找你們的麻煩,以後見了她要繞開走。

還沒等我和師傅繞開走,麻煩第二天就找到了我們。一大早我趕到師傅家時,師傅又被兩個衣帽渾黃的兵叫走了。金兒媽抱著金兒正在哭,她說這次來的兵凶煞人,罵爹罵娘罵祖宗,還嫌我師傅拾掇得慢掀掉了門板。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金兒媽和金兒,隻能陪著她們死等。正午過後,我帶金兒爬上了城牆,在那裏可以看到許多街巷的起端和盡頭,過了很久師傅的身影在遠處的巷口出現了,他走得極慢,似乎已經在這條巷子裏轉了三天三夜。

我和金兒跑下城牆去迎接師傅,他駝著腰,垂著手,一臉的呆滯,空蕩蕩的肩上沒了背褡子。金兒媽在師傅背後好一頓捶打才讓他回過來一口氣,他說瘦官太太的夜壺漏了,他說他記得很清楚,因為夜壺幫子太厚,膩子在縫上還多壓了幾個來回,怎麼一個多月就漏了呢。他想重新壓膩子,瘦官太太不依,說把攢了兩個月的胎氣全漏掉了,要重新補,就手將夜壺拋在地下,摔成了八九片。這一下任神仙也補不攏了,瘦官太太就扣下了背褡子,說不讓他再去哄人。師傅說到這裏扯開腮幫子痛哭起來,他說他哪敢哄人,說祖上有遺訓,哄人如哄神,鐵砧要炸、鑽杆要裂、鑽頭要遁。

師傅一臥不起,兩天來他不吃不喝,隻是不停地講述他的委屈,他的兩個眼窩很快就像沒了牙的腮幫子那樣凹下去。第二天中午,我領著一臉愁容的金兒走出城牆洞,外麵熱得像柴火上幹燒的鐵鍋底,幾棵不大的樹被烤得垂頭喪氣。我們在樹蔭裏坐下來,金兒爬到我的懷裏,身子在微微發抖。我問金兒怎麼了,她說她害怕。我問她怕什麼,她說她怕挨餓。我說別怕,還有我呢。此話一出口,我頓時覺得自己長高了一頭。我想了想,讓金兒回去等我,就直奔魏胡子家。

日頭略略偏西,天上沒有一絲雲彩,房子街道全被烤得焦黃焦黃。魏胡子家大門緊閉,好像這樣就能把酷熱關在門外。門上的兩隻銅虎銜著門環瞪著我,我伸直胳膊,衝門環一陣狠敲。魏胡子很快被我敲了出來。他一身雪白的綢褂綢褲,再加上白胡須和手中的大折扇,活脫脫一個神仙。他問我是誰,我說我是癟嘴瓷匠的徒弟。他問我有何貴幹,我問他為什麼要讓我給他補白瓷觀音手中的淨水瓶。他說沒這回事,我說是我親手補的怎麼能沒這回事。我告訴他我用的是包金的鐵釘,補的時候觀音娘娘一個勁的哼嘰,是他用蓋頭把哼嘰捂了回去,又哄著我把不動聲色的瘦官太太揭了出來。魏胡子聽罷仰頭大笑,說老夫今日也聽了回天書,說罷扯住我進了他家院子,來到客廳。客廳的供桌上真立著一個白瓷觀音,那模樣竟然和我夢中的不差分毫。魏胡子讓我瞪大眼睛,看看淨水瓶上有沒有補釘,我掙開他的手,說補丁是做夢時箍上的。他說夢中是假,我說師傅被瘦官太太扣住背褡子是真。魏胡子來了氣,非讓我說個明白。我就從瘦官太太三十歲了還沒坐上胎說起,說到我和師傅給她補了一整天的瓷器,說到我橫躺在奶奶腳下做的夢,說到夢後瘦官太太因夜壺有漏又叫走了師傅,扣下了背褡子,害得我師傅一臥不起。我還提醒魏胡子,說我們用的鑽頭還是他給的五塊大洋買的,我師傅就沒舍得拿那五塊大洋去鑲假牙。

魏胡子聽出了神,合住他的大折扇半天不聲響。末了他問我是不是想讓他幫著要回背褡子,我說當然該你去要。魏胡子苦笑了一下,又問我能不能認出那個瘦官,我說就是在城牆下讓兵們砍人頭的那個。魏胡子一聽皺起了眉頭,他用折扇慢慢捋壓著自己的胡須,在客廳裏踱步,兩個來回後拐進了裏間。魏胡子沒讓我多等,很快又從裏間出來,拉過我的手,壓進了五塊大洋,吩咐我陪著師傅去重新買個鑽頭,另配一杆牛皮鑽。我接住大洋,問他為什麼不敢幫我們去要回背褡子,是不是害怕瘦官,他說有時候怕,有時候也不怕。我輕蔑地看了魏胡子一眼,脫掉汗褂包住大洋,提起來就朝外走。才走出客廳,魏胡子叫住了我,他讓我轉告師傅,說托我師傅補好的那隻碗的福,他兒子選上了省長,這五塊大洋算是謝禮。我問魏胡子省長是多大的官,他說比天小一些,比地小一些,比槍筒子小一些。

(老鴉的鴉字在本篇小說中發wa音,舊城的老人們都這麼叫)

2003年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