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舊城補瓷錄(1 / 3)

我師傅姓尚,身材又矮又瘦,是個補瓷匠。他四十出頭就掉完了滿嘴的牙,腮幫子過早地癟了下去,於是人們都叫他癟嘴瓷匠。那時候有幾個老百姓能鑲得起假牙?師傅就隻好連嘴唇帶腮幫子一咕嘟吸進嘴裏,紮著大街小巷去給人補茶壺補碗,有一天補到了辛亥元老魏胡子門前。

魏胡子有一隻祖傳的五爪青龍碗。此碗曾給他家帶來五代人的官運,因此被擺在了客廳的供桌上,與旁邊的白瓷觀音為鄰,天天享受著九炷大香的供奉。前些天,喜歡爬高爬低的小孫子上了供桌,將此碗撞到地上,當下被摔成了三瓣。為了不因之摔掉官運,魏胡子就喚我師傅在他家寬敞的門廊下補了一個上午。

我那時還不是師傅的徒弟,隻是時常隨著他四處去看熱鬧的鄰家男孩。這回的熱鬧我從頭看到尾,看著三瓣碗三條縫被鑽出六道小眼,又齊整整地敲上去三排熟鐵釘。魏胡子驗過碗後哈哈大笑,說師傅把自己的一口牙活活挪到了碗上,說完就叫人取來五塊大洋,讓師傅拿著去東洋鬼子開的鑲牙所鑲口假牙。師傅嘿嘿一笑,拿著五塊大洋去了五金料具行,五塊大洋再加上他原先的舊鑽頭一同遞過去,獲準在極精致的一隻小盒子裏給他的牛皮鑽挑了個新鑽頭。

新鑽頭真夠厲害,牛皮繩一扯兩扯,鑽杆一擰兩擰,再硬的瓷也要透出個窟窿。隻是鑽杆的咬嘴有些鬆,鑽頭偶然會脫落,害得師傅常常要緊張地爬在地上尋找。鑽頭沒半個小米粒大,如果地下土多,一時半會找不到,他就劃出一個可能落下鑽頭的範圍,脫下褂子鋪展,將此範圍內的浮土全捧進去,提回家去細細篩選。有一次他提著浮土走了,我卻在浮土下撿到了那顆鑽頭。我深知鑽頭的珍貴,四下看看,沒敢聲張,把鑽頭掐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中間,又用細麻繩將這兩根手指死死捆住,就直奔城牆根。那時的城牆根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口,有的可以鑽進一隻野狗,更多的可以住進一家窮人,我跑了沒多久,就在有兩扇木門的洞裏叫出了師傅。

我似乎是把鑽頭和生命一同還給了師傅,他出來時還一臉絕望,接過鑽頭後頓時欣喜若狂。他從洞子裏叫出了他的女人和女兒,讓她們看失而複得的鑽頭。他女人拉著女兒就要給我下跪,說我是他們的救命恩人。我想,我隻是撿了個鑽頭,怎麼能是她們的救命恩人,把她倆從路邊撿回來的師傅才是她們的救命恩人。奶奶給我講過,三年前河東鬧蝗災,逃荒過來的人就像螞蟻搬家一樣多,每天早晨都要拉上幾車死人送出城去埋。師傅把她倆撿回來時看不出是男是女,兩個人餓得隻剩下一大一小兩張皮囊和裹在皮囊裏的兩副骨架。

從此以後,隻要我願意,隨時可以陪著師傅走街串巷了,甚至幫他背上裝滿各式家當的背褡子。又過了一些時候,我可以學著給嵌滿鐵釘的碗縫抹膩子了。此時師傅早已將鑽杆鑽頭配套合攏,怎樣使喚鑽頭也不會掉下來。他一拉一扯,吸飽手油的牛皮繩在鑽杆上吱吱呀呀唱開了戲。

那時正是初春,草芽子壓不住黃土,大風小風都塵土飛揚,師傅的吆喝隨著飛揚的塵土飄進了大街小巷。我那些天被師傅的吆喝聲迷住了,雖然他的吆喝永遠隻有五個字——補茶壺補碗,但我卻覺得,這五個字的吆喝聲比戲園子裏飄出的戲文還要好聽。我那些天一字一腔跟著師傅學吆喝,回到家後還扯長脖子給奶奶表演。奶奶一開始說我像個小公雞學打鳴,沒腔沒調,聽了幾天後又說我像個大公雞打鳴,吆喝得有模有樣。奶奶聽得高興,給我煎了幾片灰菜窩頭吃,我沒有像過去那樣抓起它塞進肚子,那兒還有好心的雇主請我和師傅吃的雜麵片片。奶奶問我是不是又跟癟嘴瓷匠在外麵混飽了肚子,讓我從此跟癟嘴瓷匠學手藝算了,說她那把老骨頭縫縫補補也養活不了我多久。奶奶說著挪下炕,用兩隻三寸小腳穩穩站住,在滿是鞋樣和布片的包袱裏摸摸索索,找出一副銀耳環,拉著我真的去拜師了。

我們沒搬家前和師傅家原本就是鄰居,隻相隔一道跑馬坡和幾戶住城牆洞的人家。奶奶講跑馬坡幾百年前就有,率兵的將軍騎著馬從這裏登城打仗,城牆洞卻是有快槍快炮以後挖的,兵們可以在洞裏不見日頭環城跑一圈,又打仗又不死人。奶奶還說,兵們把仗打完後全發了財,去城窩窩住了磚房,才撇下這些天不管地不管的城牆洞讓窮人安家。如今我和奶奶搬出了城牆洞,住進了城牆對過的小瓦房,雖然距師傅家有點遠,但一陣小跑就可以趕過去。

拜師的路上奶奶一直攥住我的手,不讓我撒開腿跑,她那雙小腳走多慢我也得走多慢。奶奶說拜師不是串門子,要恭恭敬敬,要她在前我隨後。足夠我跑兩個來回的時間,奶奶才領我來到師傅家。師傅家住的城牆洞是這段城牆裏最大的一個,個子不高的人直著身子也能走進去。沒容奶奶多講,師傅就一口答應收我作徒弟,但那副銀耳環師傅死活不收。奶奶說無禮不成師,師傅說我當初撿到的那個鑽頭就是拜師禮。奶奶說那隻能算物歸原主,師傅說那可是救命之物。他們為那副銀耳環來來回回的客氣,我沒了事,就領上金兒從師傅家跑出來。

金兒是師傅的女兒,最近這些日子追前追後把我叫哥,讓我領她玩。今天領金兒去哪兒呢,我想了想,領上金兒去爬城牆。我沒領金兒走跑馬坡,而是領金兒去了百步開外的一個城牆洞。那個洞是我幾天前發現的,它半掩在草叢裏,矮矮的洞口一點也不起眼,洞身卻在城牆肚子裏盤了三層,最上麵那層被雨水澆塌了頂,由此探探身子就可以竄上城牆。金兒到底是個丫頭片子,一進洞就扯住我不放手,分明還能看見一星半點路,卻嚷著什麼也看不見,摸索到第二層又說沒勁了,爬到了我的背上。金兒都六歲了,身子還輕得像個三歲的小孩,我馱著她,半爬半背從塌頂的窟窿鑽了出來。

我是第一次領金兒上城牆,我們看到一個即將墜落的太陽。軟綿綿的陽光越過城外散落的村莊,越過殘缺不齊的城牆垛口,湧向破敗的城樓子,從城樓子外牆的兩大排窗孔鑽了進去。我想領金兒去城樓子裏看看,她不敢去,說城樓子裏住著吃人的鬼兀子。我說鬼兀子怕見光,隻敢夜裏出來轉轉,現在想找也找不到。金兒聽了後還是有些怕,但敢隨我走了,我安慰金兒,說我和許多夥伴早就去過城樓子,我們在殿堂的立柱間繞來追去,撲騰出一身灰,連鬼兀子的一根毛都沒見到。

城樓子原本有寬厚的四扇大門,現在隻剩下寬厚的門框。我牽著金兒跨進門框,立即置身於空曠的殿堂,十多條光柱從我們頭頂劃過,讓殿堂四壁生輝。我領著金兒繞過一個個立柱,來到樓梯下。樓梯的一側緊貼山牆盤向頂層,另一側隻剩下東倒西歪的幾根扶手,殘缺的踏板和牆壁之間掛滿了蜘蛛網。我告訴金兒,說我聽小夥伴講,天黑嚴實後鬼兀子就從這兒上樓下樓。金兒一臉懼色地朝樓梯上看,看著看著笑了,她說沒誰走過樓梯,上麵的蜘蛛網一根都沒掛斷。我又領金兒去看逃命洞,在殿堂中央,兩根立柱之間,厚重的石條箍出一個高出地麵的洞口,磚砌的台階直落進洞口深處。我給金兒講了守城的兵打了敗仗後如何從這裏鑽進城牆肚子裏,再由遍布城牆根的洞口四散逃命。金兒扯住我的手,好奇地俯下身子朝洞裏看,她看到台階上落滿浮土,浮土上有兩溜向下走的新鮮腳印。

這兩溜腳印沒讓金兒感到意外,卻把我嚇了一跳。我朝四周看了看,沒覺察到半點人影,我在洞口外的地麵上尋找,厚厚的塵土上隻有我倆踩出的腳印。我拉住金兒就朝殿堂外走,我告訴她,人的腳印走哪帶哪,這兩溜腳印少了來路,肯定是鬼兀子留下的,鬼兀子身輕如雲,所以掛不斷蛛絲,所以能憑空落在台階上,說不定鬼兀子就躲在洞裏等著我們下去。

城牆上的世界寬闊敞亮,殿堂裏那些沒有來路的腳印很快被我忘掉了。太陽正在慢慢西沉,將它身後的光芒大把大把地收回。隨著最後一抹陽光的消失,它仰天一躺,徹底沉了下去。天色在慢慢暗下來,傍晚的風掠過城牆外的原野,掠過護城河,帶著淡淡的腥味翻上城牆,團團圍住了我和金兒。有這種風陪著逛城牆最容易忘掉時間和距離,我和金兒數著垛口一路逛下去,逛到了一片倒塌的垛口前。我讓金兒學我的樣子,把身子從半塌的垛口探出去,指給她看下麵稀疏的林子和林子旁一些埋人的土包,給她講了隻有我知道的秘密:那是在隻有星星沒有月亮的夜晚,城裏城外的人全睡著以後,常會有官家押著人犯來這裏砍頭,每回都是一個細腰細脖子的瘦官領隊,他提著馬燈,率幾個背槍挎刀的兵。他們有時綁來一個人,有時綁來兩個人。他們先找個樹杈掛上馬燈,再讓綁來的人伸長脖子跪在馬燈旁,接著就是刀光一閃,綁來的人如果一聲不吭,那麼從頭到尾就沒一點聲音……

我們向回走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腳下的城牆被夜色掐頭去尾,隻留下身前身後短短的一截。城牆兩側變得深不見底,大街小巷也在慢慢沉入地下,隻有城窩窩的那十幾盞洋燈掙紮出黑夜,撲閃撲閃地昭示著這個城市的存在。我知道那些洋燈一夜都不會滅,因為每盞燈都拖著一條送油的線。我還知道那些洋燈的對麵就是古槐林,人們常去那裏燒香,奶奶也領我去過。我們隻在古槐林的邊邊點上兩炷香,不像有的人給每棵古槐都插上一炷。

我正式成了癟嘴尚的徒弟,全部拜師程序是爬在地下磕三個頭。兩個銀耳環算禮也算贈,由奶奶親手戴在了金兒的耳朵上。我不知道金兒耳垂上還有兩個透亮的小眼,我問師傅是不是拿牛皮鑽打的眼,師傅裂開嘴大笑起來。這是我看到師傅最痛快的一次開懷大笑,把上下兩個光禿禿的牙床都笑出來,舌頭在牙床之間高興的發抖,鬆弛的腮幫子也被拉扯得平平展展。

拜了師,我的吆喝就名正言順了,在僻靜的窄街小巷裏由我吆喝,在熱鬧的大街上由師傅吆喝。窄街小巷裏生意多掙錢少,窮人的破碗舊茶壺本來就值不了幾個銅板。大街上生意少掙錢多,富人拿出來補的東西名堂很多,常有值錢貨。活多活少師傅都不願讓我上手,他說我氣力不夠,還穩不住大腿窩中的瓷件,隻讓我用一把很小的鐵錘在拳頭那麼大的鐵砧上去砸幾根熟鐵釘。釘坯師傅早在家裏砸好了,我僅僅根據師傅的吩咐砸彎鐵釘的兩角。砸了幾十天鐵釘,兩條胳膊有了勁,跑了幾十天街巷,兩條腿也有了勁,師傅開始讓我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