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送走最後一個病人,已經到了晚上八點。頭頂滿天繁星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輪胖胖的月亮吃力地爬了上來,跟趕夜路的大人與孩子捉著迷藏。
東機廠職工醫院坐落在廠區綠樹掩映與鮮花環抱中。出了廠子大門,是一條寬寬的水泥路,左邊是正在揚花的水稻,稠密如一鍋粥的蛙鳴亢奮響亮地此起彼伏,右麵是一條曲折蛇行的鐵路,不時有火車喘著粗氣呼嘯地來來往往。從這兒步行回家,途中要穿公路、越鐵路,大約有十裏路。
我又餓又困,心裏直埋怨父親看起病來忘了時間,出門開始打瞌睡。父親見狀要我跟他做遊戲。父親在前方走,我像跟屁蟲似的尾隨在他後麵。父親身材不太高,或者說我個子不太矮,恰好到他的腰間。我上身前曲,探頭頂住父親的腰,閉眼邊走邊左右手互相繞著順時針轉,像纏一個線軸一樣,喋喋不休地反複問:咕嚕咕嚕到了嗎?父親總是一遍遍地耐心答:快了,或馬上。就這樣一問一答,父親在前掌握方向,我追隨在後,像是與父親焊接到了一起,枯燥無味的行走變得童趣盎然,肚子不再像青蛙那樣緊迫地叫了,討厭的瞌睡蟲像蒼蠅被驅趕走了,時間不知不覺地飛快流逝。我感覺父親似乎抬腿要上樓梯了,猛地睜開眼睛,四周燈火通明,咦,到家了!
現在當我內心溫暖地回憶起這情景,所有關聯的一切都被記憶的撬棍啟動了,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清晰地重現在眼前,首先躍出鏡頭的是炸爆米花。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那個左右手互相繞著順時針轉的動作,與炸爆米花的老頭搖動轉爐的動作太相似了,而且那些夜晚我的確嗅到了爆米花的香氣,與水稻揚花的味道一模一樣。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還淌下了長長的口水,有幾次在睡夢中被轟的爆炸聲驚醒,“呼隆”一聲騰地坐起呢,你千萬別替我擔心,原來是要上廁所了。
像走親戚一樣,炸爆米花的老頭又來了。他一綹銀白的山羊胡子,像一把能屈能伸的鉤鐮槍,每次都準確無誤地將我鉤到了他身旁。我的玩心太重了,這讓我除了半夜迷迷糊糊地尿床這類丟人的事情,還記不清他上次是啥時來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時間不長,他就像經常走動串門的親戚一樣,不等上次的爆米花吃完,又推著家什來了,但這絲毫沒影響到我們歡迎他的熱情與興奮。
仍舊是在樓頭的老榆樹下。那株榆樹太老了,不知比我們早了多少年就站在那兒了。等它枝條上千百萬瓣鵝黃的榆錢漸漸變綠了,它披頭散發隨風跳舞,就像一杆倒立的須發怒張的毛筆。它的樹幹會流出清清亮亮的眼淚,有時毛毛蟲躲在樹葉搭成的房子裏拱出小腦袋向外張望,興致來了拽一條亮晶晶的“秋千”悠來蕩去。老頭可不管這些,他就是看中了樹下這塊地兒,生著了炭爐,架起了轉爐,擺好了家什,像是搭台要唱一出熱鬧的戲。不用扯開嗓子吆喝招攬,已經有人早早地看到了,跑得最快的自然是我們。這不,我們都相互追攆著送米上門排隊了。不一會兒,他的身邊已經排起了長龍,開始時還挺筆直整齊,慢慢地就拐向了一邊,像一條越流越遠的小溪一樣。但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形形*的容器,有碗、盆、茶缸、塑料筐等,大小不同,高矮各一,裏麵盛著白花花的大米和糯米,還有黃燦燦的玉米與黃豆。不消說這些容器與裏麵的糧食都代表了一家家一戶戶,它們和它們的主人們同樣有覺悟,不懂加塞兒,老老實實地代替我們排隊,沉默不語地等待那一聲聲激動人心的轟響,秩序井然像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老頭一手緩緩地拉滿風箱鼓足了勁頭,又用力地推送了回去,那樣子就像將一張弓扯得如滿月後在呼嘯中尋找目標,另一隻手咕嚕咕嚕地搖動轉爐,順時針幾圈,逆時針幾圈,像冰刀在透明冰麵上流暢地來回滑翔旋舞。火在轉爐身下舔著激動的舌頭,有些被黑炭頭似的轉爐鎮壓住了,另一些卻趁機跑了出來,聚攏在轉爐兩旁,像許多燃燒飛揚的紅綢子。他慢悠悠地搖著,轉爐上的壓力表被架到火上燒烤,表沉著冷靜,屏住了心跳,不緊不慢地埋頭趕路,像一個真正高明的跟蹤者,在等待一下子痛快釋放。時間一秒一分地搖過,在我們看來,就像搖啊搖搖過外婆橋搖過千山萬水一樣漫長。我們眼巴巴地盯著旋轉不停的轉爐,還要按住撲撲亂跳的心,防止一不小心讓它蹦了出來。終於,他起身拎起了轉爐,將它對準了又長又寬敞的麻袋,待伸進了半截,使勁一踩,隻聽驚天動地“嘭”一聲轟響,有時將路旁邊低頭走路邊想事的人嚇了一跳,不自覺地退了一步,那些開花的糧食已經嘩啦啦地滾入了袋中。我們緊張地捂上了雙耳,但在嫋嫋升騰的藍色煙霧中,糧食綻放的香味潮水似的湧進了我們鼻孔,我們貪婪地猛吸幾口,直到完全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