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酸菜(1 / 1)

因為年幼無知,我那時候常常鬧出笑話。

比如有一種叫鹽酸菜的醃菜,大家都習慣隨口叫它鹽酸。在我沒見過和嚐到它之前,就曾經執迷不悟地想當然過,越想越被它弄糊塗了,著實奇怪與驚詫了好一陣子。我有限得可憐的常識告訴我,鹽酸與能夠毀容的硫酸一樣,都可以不動聲色地腐蝕掉東西,怎麼可以拿來醃了菜吃呢?

直到見了和嚐過它,疑問與困惑才豁然解開,心裏仍不免暗暗埋怨如此爽口美味怎麼偏偏叫了這麼一個容易往歧路上聯想的名字呢!

產鹽酸的地方叫獨山。我到過。每回從都勻搭車去荔波的外婆家,車子中途都要在這兒歇歇腳,而且一般是在吃午飯時候。乘客們會一窩蜂地擁進粉館裏,在油汪汪的八仙桌前坐下,叫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米粉,就著紅彤彤的油潑辣子吃得滿頭大汗,抹抹嘴繼續上車趕路。

我記憶裏鹽酸菜一般是裝在壇子裏(俗稱“壇酸”),蓋口封了一圈兒白沙泥,外頭套了竹簍子。壇子有粗有精,粗者渾厚樸拙,如山野樵夫;精者描雲繪花,似小家碧玉。吃時用刀撬去封泥,揭開壇蓋,囚禁已久的香氣裹挾著發酵的糯米酒味撲麵湧來,由不得你不深深陶醉。等到夾了起來,椒紅菜綠蒜白雜間晶透,養人眼睛,食之酸中有辣,辣中有甜,甜中有鹹,多味俱全,更養胃口,仿佛敞開喇叭狀的入海口,聽任饕餮食欲如水滔滔不絕地前仆後繼。

但東山的代銷店也舀出了賣。這樣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香氣與酒味相互追趕著揮發了,味道自然差了許多。卻有一個好處,就是與在黑暗幽閉的壇子裏相比,有些什麼貨色一目了然了。這給了售貨員“營私”的機會,他(她)可以瞅準了菜薹和蒜瓣,盛到熟人的碗中。這兩樣都是我和弟弟的最愛。菜薹粗壯鮮嫩,就像青菜健壯結實的胳臂,我們叫“疙瘩頭”。每次見到它,我們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濺起一片興奮的驚呼。我們指著它讓售貨員盛,他卻裝作沒聽見,眼望著別人,快速地下勺舀起又有意抖了抖,一些疙瘩頭被顛到了勺外,這讓我們眼巴巴地失望又氣呼呼地不平。

我們嬌氣的腸胃降伏不了辣。因此夾了疙瘩頭、嫩葉、蒜瓣等下到白開水裏涮一涮,就像潦草地洗個澡,脫去紅的辣椒粉,白的糯米粒,滿碗紅水孵出白米粒。這樣是不辣了,口味也淡了不少。

隻是有時例外。那時東山食堂基本被山東人把持著,他們愛蒸一種饅頭,靠老酵頭餳麵,純粹用手揉出來,一個個像踩著高蹺,扭著身子歪著脖子,站在密如棋盤的鐵絲網格中,叫“高樁饅頭”。狠狠地攥緊它,柔順地縮成了鴿蛋般大小,張開了手,立馬恢複了原樣,像彈簧。這樣的饅頭抬下時熱氣蒸騰遊走,飯味濃鬱地道,趁熱吃特別好吃,在當時代表了普遍傳染的鄉愁,慰藉了許多北方人孤苦伶仃的胃口。母親專門用毛巾縫了一個口袋,從東山買了饅頭一路拎著快走回到家大約二十分鍾,饅頭仍自顧自地熱身,卻不黏糊,掰開夾上鹽酸菜馬上狼吞虎咽,既不覺得辣,又越吃越餓,不知不覺兩三個下肚,打著飽嗝意猶未盡。

普天下獨山的鹽酸菜最好吃,是因為上天格外眷顧厚愛這兒,賜予了她適宜的氣候與優良的土質,醃製鹽酸菜必需的青菜茁壯生長,每一株都翠綠欲滴,葉嫩莖肥,還有辣椒碾成粉末不改純正剛烈。隻有這兒的青菜醃製出來的鹽酸菜最正宗,口味最地道,稍稍往北或向南就大不一樣了。這又是另一個版本的“南橘與北枳”的故事。

現在鹽酸菜在醃製時仍離不開壇子,這讓它從頭到尾與泥土難解難分,在黑暗中緩緩自然發酵,直至滿腹醇香地重見天日,隨即被流水線灌裝到漆黑的真空裏,難得一識真容。

吃著母親從獨山風塵仆仆地背來的這種鹽酸菜,我努力尋找著久違的記憶,不是覺得菜不如以前綠了,就是辣味淡了,還找不到了蒜的蹤影,總之不是幼時那個味道了。我又有了新的疑問與困惑,我動搖地懷疑自己是不是像那個吃芋的人,在打馬飛逝的時光麵前漸漸喪失了最初的味蕾,許多叫鄉愁的孩子像沒頭的蜜蜂誤飛亂撞,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鹽酸菜還可以與反複燎過煮過的五花肉組合到一起,一片一片挨在一塊親密無間,就像伴侶們,上火蒸熟,翻扣入盤,俗稱扣肉。鹽酸扣肉色彩豔麗熱鬧,氣息香糯恣肆,自不可與幹巴巴的黴幹菜扣肉同日而語。

知道鹽酸菜是“中國最佳素菜”,是最近的事情。

這話出自魯迅之口,隨後一句是“不可不吃”!

他就這樣與鹽酸菜既偶然又必然地聯係到了一起,在1924年正月的一天,在一個羈旅京華的貴州籍學者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