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爐玉米笑開了花(2 / 2)

那時常爆的是大米和糯米。它們需要的時間短些,爆出後體積龐大了不少,僅僅一茶缸可以奇跡似的膨脹成一大口袋,重量卻沒改變,似乎還輕了些。一粒粒潔白幹脆,許多抱成了團,像一大堆雪。還有黃豆,它耗時長點,爆後體積變化不大,但一顆顆都張開了嘴,許多擁在一起擠眉弄眼,仿佛聽得到清脆爽朗的笑聲,像接踵紛遝的波浪。

我最喜歡的是爆玉米。它們有的像黃金一樣金黃,有的像象牙一樣亮白,代表了不同的質地與口味。一旦脫離了母體,一粒粒地單獨看上去,就像一顆顆堅硬的牙齒。它們被一股腦兒地倒入轉爐,被架到火上烘烤,在漆黑如地道的爐中,全發酵成了微笑的種子,你胳肢我一下,我胳肢你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快樂像空氣縈繞與彌漫,漸漸被熱情與激情感染,不由自主地膨脹。等到那一聲炮響,一窩蜂地鑽入暗室,像無數照片重新曝光,紛紛滾落到陽光下,統統笑開了花。從哪個角度看,它們都是笑的,不是微笑,是樂開了懷的大笑,仿佛聽得見聲音。芬芳甜蜜的氣息浩浩蕩蕩,橫衝直撞著我們,好像一瞬間人間萬物花開。

挨到天黑,還沒輪到我。老頭仍然咕嚕咕嚕地搖啊搖,紅豔豔的火苗映透了他專注的臉龐,也照亮了我們焦灼的麵孔,他臉上密集的汗珠像花瓣競相開放在皺褶中。他理解似的隨手抓一把開花的玉米塞到我們手中,卻不看我們,仍然慢騰騰地搖啊搖。到了冬天,寒風怒號,大地冰封,隔著厚實的棉鞋仍感覺得到那種幹燥實在的冷,正一點一點地從地下拔上了腳和身體。老頭像號準了我們那根饞的神經,往往趕在春節前幾天來到老榆樹下,集中三四天炸爆米花。在廣袤無邊的寒冷中,炭爐像一個微型熱能發射器,不停地熱身,又不停地散熱。我們嗬著手跺著腳圍攏在它周圈,努力吸收著這不斷丟失又不斷聚集的熱量,近距離地聆聽那一聲聲炮響,直至火熄爐冷,夜深人靜。紅紅火火的春節就在這香噴噴、熱騰騰的味道與氣氛中不請自來了。這一幕幕情景站在重重歲月背後,像那種泛黃了的老照片,想起來就覺得渾身溫暖與親切,仿佛沐浴了陽光似的至情摯愛。

許多年後,我久別重逢似的邂逅那個炸爆米花的中年人。他棲身在別人屋簷下,四周沒有孩子與笑聲包圍,當然也沒有形形*的容器替他們排隊,這讓他身旁顯得很冷清,他看上去很寂寞,機械地搖動轉爐,咕嚕咕嚕的聲音聽得出單調,鼓風機煽動炭爐不停地吐著長長的火舌。我卻一下子被觸動和吸引了,眼前恍然串起了那一張張黑白老照片,甚至執拗地相信他與許多年前幾千裏以外的那個老人有著某種必然聯係。究竟是什麼聯係,我一時說不清,也許並不需要說出來,僅僅默默感受就足夠了。

我終於聽到了期待中的那驚天動地一聲炮響,也眼睜睜地看到了期待中的無數玉米笑開了花,它們歡笑著大步流星地湧向我,這些堅硬如牙齒的顆粒原來可以笑得這樣燦爛,就像我掉了門牙的兒子,輕輕敞開門笑笑,就讓陽光與風一起灌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