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洛厄爾,他之所以寫出這樣的詩句,顯然不是沒有緣由的,比如當年他的寫作班上的學生、天才的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的自殺……而王佐良這樣譯,我想也飽含了他自己對他那些不幸早逝的詩友——比如詩人穆旦——的懷念之情。

而活下來的人呢?接下來的四句不僅是對比,也寫出了時間的力量,並暗含了詩人對自身的反諷。而到了“genius hums the auditorium dead”這一句,王佐良又有了機會發揮他的創造性了:“天才低哼著,直到禮堂死寂”,一個“直到”,不僅顯現了一個時間過程,也加強了原文的反諷意味;至於沒用“聽眾席”而是用了“禮堂”,則愈加顯現出一種空蕩了。而在那種“死寂”中,一個詩人又聽到了什麼?

“這一行必須終結”,緊接著的這一句是多麼斷然!它的多重意義,王佐良在解讀中已有闡發。就在這種了斷中,那從遠方來的海風重又吹拂,“然而我的心高揚……”,一個“高揚”,運用了純熟的口語,又呼應了那揚帆遠航的意象。細心體會吧,譯文中的每一個字詞幾乎都是不可更易的,它們正好迎合了那貫穿全詩的語言之風。

至於全詩的結尾,不僅令人精神一振,也有一種啟示錄的意味了。“把一張上了焦油的漁網織了又拆”,譯得多好!不僅簡練,透出一種化繁為簡的大手筆,而且使這種“織了又拆”有了隱喻的意味。最後兩句,順理成章而又令人驚異,把生活的場景上升為令人目眩的詩的意象和隱喻:“等魚吃完了,網就會掛在牆上,/像塊字跡模糊的銅牌,釘在無未來的未來之上。”原詩由“hang on”(“掛在”)到“nailed on”(“釘在”),動詞更為有力,而王佐良的譯文也一步步加強了這種詞語的力量。

一首詩就這樣結束了。也許有人會問這樣的詩有何社會意義?這樣的詩或許在社會生活中沒有位置,它正如那掛在牆上的漁網,它已屬於另一種曆史——那文學本身的永恒的價值體係。而對詩人來說,或許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樣的寫作(包括翻譯),一種“靜默的遠航和明亮的捕撈”又展現在他的視野裏:他可以為之奉獻一生了。

而對我們這些中文讀者來說,既要感謝詩人,也得感謝譯者。首先,一個在愛與暴力、憤怒與壓抑、反叛與求助、受難與拯救中度過動蕩一生的詩人寫出這樣的詩,便向我們展現了他那更深邃的一麵。同樣,我們要感謝譯者,因為他發現並出色地翻譯了這首詩。讀了這首譯作後,我不禁感到它幾乎也就是王佐良先生那一代詩人翻譯家的寫照。他們滿懷著理想和責任,把自己獻給那“靜默的遠航和明亮的捕撈”,在寫詩和譯詩中度過了一生。他們也許“說得太少,後來又太多”,但他們已知道怎樣來看自己的一生。語言的詩藝能否與歲月的消磨相抗衡?把一張漁網“織了又拆”是否有意義?禮堂死寂,聽眾也許在期待另一代人出場。但不管怎麼說,他們撒下的漁網並沒有完全落空。他們的那些優異的翻譯至今仍“使我們驚訝得目眩”。他們留下的遺產,正如那磨損的掛在牆上的漁網,難以辨認而又令人起敬。它已被牢牢釘在“沒有未來的未來”之上。實際上,它也不需要別的“未來”。它自身就在昭示著一種語言的光輝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