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洛厄爾
任何明淨的東西使我們驚訝得目眩,
你的靜默的遠航和明亮的捕撈。
海豚放開了,去捉一閃而過的魚……
說得太少,後來又太多。
詩人們青春死去,但韻律護住了他們的軀體;
原型的嗓子唱得走了調;
老演員念不出朋友們的作品,
隻大聲念著他自己,
天才低哼著,直到禮堂死寂。
這一行必須終結。
然而我的心高揚,我知道我歡快地過了一生,
把一張上了焦油的漁網織了又拆。
等魚吃完了,網就會掛在牆上,
像塊字跡模糊的銅牌,釘在無未來的未來之上。
(王佐良 譯)
閱讀提示:
羅伯特·洛厄爾(1917—1977),美國著名“自白派”詩人,生於波士頓市,早期詩作受到艾略特的影響,1959年出版的詩集《生活研究》成為他詩風轉變的標誌。越戰期間因拒絕服兵役而坐牢,同時,他一直經受著精神病症的折磨,詩中充滿了個人傷痛、挫敗感和自殺衝動,在一首描寫精神病院的詩中他甚至這樣宣稱:“我們都是老資格/我們中的每個人都握著一把鎖住的剃刀。”1973年出版詩集《海豚》,再次獲普利策獎。1977年9月12日,因心髒病發作逝世。
對於洛厄爾這首晚期詩,王佐良說“很不好懂”,“但有可追蹤的線索:漁網是詩藝,它企圖捕捉海洋的秘密和遠方的音樂……許多天才詩人青年死去,不死的則垂垂老矣……因此‘這一行’(可以是詩行,也可以是這一支派的詩人)必須終結了。然而洛厄爾回顧自己過去……還是感到欣慰,因為他沒有放棄自己的崇高職責……畢竟給那不可捉摸的未來以一點堅實可靠的東西。這樣一讀,我們看出這首詩有中心意義——詩人怎樣看待自己的工作;有中心的形象——漁網能放能收,與水和魚打著奇妙的交道,有框架之形而又能捕捉最無形的想象世界;有時間的推移,青年夭折的詩人同暮年頹唐的老演員作了對比;最後,還有詩人的自白,那聲音裏有對詩藝的自信,對不倦地追尋藝術完美的不悔,對進入難測的未來的無畏。”
正因為王佐良有一顆如此敏銳的詩心,所以他的翻譯能夠體察其隱秘的文心所在,找準並確定其音質和語感,並以一種幾近爐火純青般的語言傳達出原詩的意境、質地及其張力。像該詩的開頭部分,譯得多好!它突如其來,就像向我們撒來的一張明亮而又炫目的語言之網。對照原文,我們便不能不歎服,如把“漫遊的沉默”(wandering silences)譯為“靜默的遠航”、把“明亮的意外收獲”(bright trouvailles)譯為“明亮的捕撈”,一下子讓我們感到了什麼叫做“創造性翻譯”!
現在來看第三句:“海豚放開了,去捉一閃而過的魚。”相對於原文,句子在這裏斷開了,從而有了譯文自身的語感和節奏;而且“一閃而過”也比原文的“閃亮”(flashing)更好,它不僅有“閃亮”之意,而且有動作和速度,重要的是,它也正好暗示了詩人所要捕捉的存在的那種轉瞬即逝性。
到了第四句,詩人驟然一轉,由對遠航捕撈的想象和描繪回到對一生的回顧:“說得太少,後來又太多”,高度概括而又耐人尋味。而接下來的一句,又是名句了:“詩人們青春死去,但韻律護住了他們的軀體”。把“die adoles-cents”譯為“青春死去”,雖然在漢語表達上有點陌生,但卻比“英年早逝”或“年紀輕輕就死了”之類要好。一個深知詩歌和一種永恒的青春聯係在一起的譯者,才會這樣來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