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裏(1 / 2)

多多

在風聲與鍾聲中我等待那道光

在直到中午才醒來的那個早晨

最後的樹葉做夢般地懸著

大量的樹葉進入了冬天

落葉從四麵把樹圍攏

樹,從傾斜的城市邊緣集中了四季的風——

誰讓風一直被誤解為迷失的中心

誰讓我堅持傾聽樹重新擋住風的聲音

為迫使風再度成為收獲時節被迫張開的五指

風的陰影從死人手上長出了新葉

指甲被拔出來了,被手。被手中的工具

攥緊,一種酷似人而又被人所唾棄的

像人的陰影,被人走過

是它,驅散了死人臉上最後那道光

卻把砍進樹林的光,磨得越來越亮!

逆著春天的光我走進天亮之前的光裏

我認出了那恨我並記住我的唯一的一棵樹

在樹下,在那棵蘋果樹下

我記憶中的桌子綠了

骨頭被翅膀驚醒的五月的光華,向我展開了

我回頭,背上長滿青草

我醒著,而天空已經移動

寫在臉上的死亡進入了字

被習慣於死亡的星辰所照耀

死亡,射進了光

使孤獨的教堂成為測量星光的最後一根柱子

使漏掉的,被剩下。

1991

作為一個詩人,多多一開始就走在一條孤絕的語言之途上,到寫這首詩時,他有了一次更令人驚異的詩的迸發。他所深入的精神的黑夜,他在異國他鄉的那種經曆,也把他帶向了這“一道光”。

而這不是一般的光,是詩人要“逆著春天的光”走進的“天亮之前的光”,是經曆了太多的生與死才能迎來的照亮和啟示,甚至是大地上留下的“最後一根柱子”所要去測量的光。

因此,這絕不是我們通常所看到的那種“光明與黑暗”的簡單修辭。這是一場更神秘的風暴的聚集,它在打開我們所有的精神維度的同時,也勢必會造成一種崩潰——尋常的語義結構的崩潰。

的確,要說出這首詩的含義是困難的。像多多這樣的詩人,從來不是靠通常的理性,而是靠一種詩的“本能”講話的人。他的詩,也往往隻能用悖論語言來勉力描述。我們隻能說它的“關鍵詞”是風,樹,光,死亡,字/語言,等等。在這首詩中,這些詞語和意象相互關聯,而又相互揭示,一直把我們帶到那啟示的一刻。

風,一直在多多的詩中吹著,“在樹上,十二月的風抵抗著更烈的酒/有一陣風,催促話語的來臨”(《什麼時候我知道鈴聲是綠色的》),在這首詩中,它變得更強勁了,當然,我們也看到一種同樣強勁的角逐,如果說風被“誤解為迷失的中心”,而人——語言的工具,就在這個迷失的中心與它周旋著:“迫使風再度成為收獲時節被迫張開的五指”。而“指甲被拔出來了”這個隱喻,也隻能是語言本身的慘痛。在這場角逐中,詩所能捕捉的,隻是一絲“風的陰影”,正像詩人在另一個地方曾說過的那樣:“在我們陳述時,最富詩意的東西已經逃逸……詞從未在我們手中,我們抓住輪廓,死後變為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