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正是樹“從傾斜的城市邊緣集中了四季的風”。在這首詩中,這首先是詩人“在直到中午才醒來的那個早晨”所看到的樹——而它的“最後的樹葉做夢般地懸著”。隨著“大量的樹葉進入了冬天”、“落葉從四麵把樹圍攏”,詩確定下了這棵生命之樹。在詩人的傾聽中,正是它在抵抗著風,也在聚集著風。但詩人還要逆著風與光走下去,在那“天亮之前”的光裏“我認出了那恨我並記住我的唯一的一棵樹”,這是啟示性的一刻,也是對生命的愛與恨的本原的最終辨認——正是這樣一棵被“認出”的樹,成為該詩的一個核心意象,它提示著一種生命的永在。
應該留意的,是這句詩中的“恨”字,如我們的全部語言文化傳統所提示的,它提示著一種情感的愛恨交加的強度、深度和糾結程度,可以說正是通過這種“恨”字,詩人“進入大地,屬於大地”,他與這片他所反抗和背離的土地有了一種宿命般的聯係。也正因為“恨”,所以“記住”。而認出了這棵唯一的“恨我並記住我”的樹,一切都將複活,“在樹下,在那棵蘋果樹下/我記憶中的桌子綠了……”,就在那裏“我回頭,背上長滿青草/我醒著,而天空已經移動”,一位直抵存在本源和詩的創化之境的詩人,就這樣在完成著生與死的置換,而那“寫在臉上的死亡進入了字”,也成為語言,被吸收為語言。
但是,還有光,那更高處的光;還有死亡,比生命更富有生命的死亡。正是在那被照亮的一刻,“死亡”也再次出現了,“死亡,射進了光”,或者說,這光本身就吸收了死亡。這是死亡之光,這也是最終的度量。一切都消失了,正是這射進的死亡,“使孤獨的教堂成為測量星光的最後一根柱子/使漏掉的,被剩下”。
這就是全詩最後留下的意象。它使人不由得顫栗,但同時它也具有啟示錄一樣的效果。什麼將“漏掉”?被“剩下”又意味著什麼?詩人當然不會明說,也不可言說,但我們卻可以設想,這是一場與死亡的徒勞角逐,也是一場與時間的最終賭注,而在這一場角逐中“漏掉”的,或許正是某種詞語的幸存。
早在年輕時代,詩人就曾寫道“八月像一張殘忍的弓”,現在,他的語言之弓依然是那麼殘忍,那麼飽滿!
還應留意的是全詩的節奏和語速,與開頭從容徐緩的長句相比,詩到後來愈來愈短促有力,詩人以這種方式,最終達到了他的領悟和肯定。一位逆著風,逆著春天的光,走在一條孤絕的語言之途上的詩人,就這樣把他所經曆的這一切,把風、樹、光、死亡,像策蘭在一首詩中所寫到的那樣,一並“寫入那偉大的內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