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

台球桌對著殘破的雕像,無人

巨型漁網架在斷牆上,無人

自行車鎖在石柱上,無人

柱上的天使已被射倒三個,無人

柏油大海很快湧到這裏,無人

沙灘上還有一匹馬,但是無人

你站到那裏就被多了出來,無人

無人,無人把看守當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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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詩人多多2004年歸國後,在海南大學任教期間寫下的一首詩。

首先來看詩中的意象,它們格外醒目而又耐人尋味。仔細打量它們,我們可以發現這些意象有意無意間都暗含了某種對比,如果說“台球桌”、“巨型漁網”、“自行車”、“柏油大海”這類意象指向了現代文明,“殘破的雕像”、“柱上的天使”、“馬”等則顯然是來自於傳統文明,並和詩最後的“家園”相聯係。這樣,這些意象的雙向對比,就折射了詩的主題,折射出我們這個處在所謂轉型期、充滿了各種衝突和危機的時代。而與這些意象相關聯的動詞,如“對著”、“架在”、“射倒”和“湧(來)”等,也都強烈暗示著我們都已感到的現時代的混亂和野蠻。

但是這首詩並不單是意象的對照,它還上升到“有與無”的關係層麵。詩的起句“台球桌對著殘破的雕像,無人”,一下子就定下了一種空蕩、寂靜的基調,接下來每一句中的“有”與“無”都耐人尋味,或是隱喻著世界的物化,存在的空虛,正義的缺席,精神的失落,或是指向“家園”所受到的巨大威脅(“柏油大海很快湧到這裏,無人”),甚或提示著個體存在的“剩餘”——“你站到那裏就被多了出來,無人。”這直截了當的一句,讓我們深感痛徹,我們甚至還有點不敢麵對那種荒涼寂靜。你還需要走到那裏嗎?“你站到那裏就被多了出來”,而且是“被”多出來的!

但是更讓人把握不定的,是前七句每句句末的“無人”及最後一句的“無人”。它可以讀解成“沒有人”,但隨著詩的層層遞進,“無人”仿佛已由一種陳述(“沒有人”、“沒有任何人”)變成了一個“名詞”:你不能說那裏沒有人,因為“無人”就在那裏,同樣,你不能說沒有人把看守當家園,因為“無人”正在那裏。這樣,詩人就達到了對一種更高、更無形的存在的命名:無人。

這裏我們不禁想到了多多所推崇的策蘭。策蘭在其詩中就多次運用了“無人”這一指稱,如《讚美詩》中的“無人”,如同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這裏大寫的‘無人’(niemand)仿佛已經由否定性的‘沒有人’變成了一個肯定性的‘位格’(person),‘無人’,如同多變的奧德修斯回答獨眼巨人的問題:我是‘無人’。”(見豆瓣網上艾洛的文章)《讚美詩》中的一切,就向著這“無人”綻放。策蘭寫給巴赫曼的《日複一日》中,也有著這樣一個結尾:“一個明日/跳入昨日,我們拿來,/丟失了那盞燭光,我把一切/扔進無人的手掌。”在這樣的詩中,命運會從明日“跳入昨日”,在這種跳躍中,丟失了那盞燭光,手掌也成了“無人”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