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星輕輕笑起來。這家咖啡館人流不多,偌大的廳堂裏,遠遠望去僅有三兩桌客人。石星的笑聲聽起來輕浮浮的,仿佛雪化之後掛在窗上的水沫子,怎麼都讓人喜歡不起來。
“看來我這次是押錯寶了。”石星抬起手,輕輕揩去眼角溢出的水漬,別有深意地看了黎邵晨一眼:“我本意是想和黎總攜手合作,但既然黎總沒這個意思,就算了。不過,看在你剛剛好心提醒的份兒上,我也跟你透個風……”
黎邵晨對於這位大小姐向來好感欠奉,聽到她說話咬著字還帶著顫悠悠的音兒,不知怎麼的就覺得有點不耐煩,麵上卻沒有露出分毫,抬起眼麵無表情看著她。
就見石星一字一句地道:“管好你那位身邊人吧。後天下午,你可當心賠了夫人、又折兵。”
說完這句話,石星拎起背包,踩著高跟鞋頭也不回地出了咖啡館。黎邵晨卻被她一句話說得心煩意亂,想起不久前在會議廳,鍾情臉上既錯愕又難過的神情,心頭一顫,連忙掏出手機來,卻見手機屏幕一片黑。原來手機在開會時調成靜音,坐在這和石星打了半天太極,連手機什麼時候沒電的都不知道。
回想起石星臨走前的那句話,黎邵晨心頭止不住地發沉,匆匆結了賬奔出咖啡館。卻不知道,自己無心的一次錯過,將自己真心相待的那個人又一次推進了深淵。
鍾情失蹤了一天半,黎邵晨就足足找了她一天半,一邊卻還要兼顧麗芙卡的合作案,短短不到兩天時間,折騰得滿臉胡茬兩眼通紅。坐在麗芙卡接待客人的小會議室,半點看不出業內大拿的架勢,反倒像個茫然間迷了路找不著媽的孩子。
麗芙卡的兩位代表非常守時,下午三點準時出現在會議室,緊跟在代表身後出現的是陸河。相比黎邵晨的疲於應對,陸河看起來就顯得滋潤多了。會議室裏開著中央空調,他剛進屋就很自覺地脫掉大衣,露出裏麵白色暗紋法式襯衫,袖口的兩粒琥珀色袖扣顯得矜貴又穩重。
法式襯衫貼身,褐色的西褲筆挺妥帖,陸河淺淺笑著在黎邵晨對麵坐下來,望著他一旁空空如也的座位,眼睛裏是難以掩飾的驚喜:“黎總,兩日不見,你看起來不大好。”
黎邵晨在業內出了名的笑麵虎,這一天卻怎麼都笑不出。鍾情那麼倔強的性格,那天他當著陸河的麵一聲不吭,肯定傷透了她的心。可她怎麼就不懂得迂回一點兒,機靈一點兒,哪怕事後給他打個電話發個短信呢,也就知道他當時那副樣子隻是做給外人看的。他關注了她那麼久,陪伴了她那麼久,又怎麼會因為他人的三言兩語就質疑起她的人品?
這樣想著,黎邵晨別說笑,沒當著陸河和麗芙卡兩位代表的麵哭出來就不錯了。他越想心裏越涼,昨天夜裏又是一整天沒闔眼,那個傻姑娘在平城無親無故,熟悉的三個人裏,陸河和李茶先後背叛了她,他又在關鍵時刻掉鏈子,讓她傷心,她會不會一怒之下直接回了吳郡?陡然想到這個可能,黎邵晨突然精神一凜,幾乎立刻就坐不住了,想趕緊衝到外麵走廊給鍾情的父母先打個電話!
正這麼想著,就聽會議室的門再一次被人從外麵推開,那把令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女聲在同一時刻響了起來:“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實在是抱歉。”
她說的是意大利語,語氣輕柔,如同春天柳樹枝頭嘰嘰喳喳的鳥兒,聽得人心裏一酥。那兩位代表看了眼手上的腕表,晚了兩分鍾,也說不上太嚴重,其中那位年紀大點的中年女性透過夾鼻眼鏡上方看了她一眼,朝她點點頭,示意她趕緊進來。
黎邵晨呆呆看著門口,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原本以為她是因為傷心失望才躲起來不見人,尤其最不想見的大概就是自己,可她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冒了出來?她今天打扮得真漂亮,脫掉外麵那件白色羽絨衣,裏麵穿著一條深酒紅色的羊絨連衣裙,小V領,袖子隻到胳膊一半,裙子看起來非常貼身,顯得她腰肢纖細,胸脯飽滿。脖子那裏戴了小小一條銀色絲巾,整個人看起來精致又時髦,如同才從T台上走下來的時尚女郎。
黎邵晨麵孔呆呆的,完全失去反應能力,直到鍾情在她身邊坐下來,他望著她腿上的黑絲襪和高跟鞋,才有點委屈地說了句:“穿這麼露,感冒了怎麼辦?”
他這句話說得聲音並不算小,但好歹是中文,長桌盡頭坐著的那兩位代表麵露疑惑,但看著黎邵晨的表情,猜想大概這是在埋怨手底下員工來得遲了,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
陸河卻聽得一清二楚,見鍾情毫不猶豫地選擇坐在黎邵晨身邊,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前後不過一瞬間的事,卻是萬般滋味湧上心頭。
鍾情沒有去留意別人的反應,一坐下來看到黎邵晨的模樣,著實有些吃驚。他那麼注意儀表的一個人,居然也有這麼不修邊幅的時候,胡子明顯沒刮,看眼睛大概這兩天都沒睡好覺,好在這人底子不錯,身上衣服穿得也算妥帖,猛一看上去,興許還以為他刻意靠攏西方標準,走起了性感野性的路線。即便這樣想著,鍾情還是忍不住的心酸,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疏忽,給了陸河可乘之機,一向無限風光的黎三少也不會跟著她遭這趟罪。
她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在黎邵晨耳邊低聲說了一句:“放心吧,一切有我。”
會議正式開始。麗芙卡的兩位代表果然一上來,就針對價格問題,提出了明確的質疑。坐在一旁的翻譯甚至幹脆指著策劃書上的文字問:“而且如果我們沒有理解錯誤的話,二位找的應該是同一家廠子?還是那麼湊巧,隻是名稱相同?”
黎邵晨對此早有解釋,正待開口,卻被鍾情搶了先。她按住黎邵晨的手掌,示意他稍安勿躁,一邊站起來說道:“從我們所了解的情況來看,確實不是同一家工廠。鍾情從隨身的文件夾裏拿出兩份樣品,遞給麗芙卡的兩位代表:“前天時間倉促,也沒有來得及說明,請兩位仔細對比我們和白路的樣品。雖然看起來色澤和光滑度都非常相似,但我們在原材料的選取上,有著明顯的區別。我們選用的是純度高達100%的桑蠶絲,而白路所選用的,上麵標注的很清晰,桑蠶絲含量僅達75%。”
兩位代表依照鍾情所說,仔細比對,雙方頻頻交換眼色,卻一直沒有開口講話。
另一邊陸河也開了腔:“從穿著的舒適度來講,百分百桑蠶絲並不是完全沒有缺點,易縮水,彈性差,也不那麼耐穿。相反,我們所選用的這款添加部分氨綸的絲綢製品,不易褪色,不易縮水,有彈性,好打理,更符合時下年輕人的穿著習慣。”
鍾情微笑著道:“如果麗芙卡官方情願降低品質,傾向低價產品,那卓晨也不是不能提供。但我們在招標案上看到的官方要求是,高品質、高舒適度、有設計感的輕奢侈品,所以我方在製作這兩款樣品的過程中,與廠家協商後選擇了100%桑蠶絲品質的絲綢製品。”
這意思就是在諷刺陸河單方麵不顧質量自降價格了!兩邊打嘴仗打的不亦樂乎,最忙的還屬翻譯人員,麗芙卡的兩位代表倒是頗為鎮定,眼睛裏還閃耀著興奮的光芒,顯然是唯恐天下不亂,就等最後坐收漁利了。
黎邵晨坐在那,反倒成了全場最逍遙的一個人。鍾情大概為這一仗準備了許久,此時整個人如同一顆熠熠閃光的紅寶石,雍容、鎮定、又耀眼,散發出來的光芒讓人無法忽視。這麼美、這麼優秀的一個姑娘,居然即將成為自家媳婦兒,黎邵晨整個人樂得輕飄飄的,完全忘了他今天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了。
正在高興頭上,就見其中那個年紀較大的女代表開口了,而且沒有跟翻譯嘀嘀咕咕講本國語言,而是直接用英語問鍾情:“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要求桑蠶絲含量低於100%,卓晨的出價也能相應降低?”
這句話把黎邵晨整個人拉進現實,他皺眉想了想,剛要開口,就聽陸河搶先笑著道:“女士,先生,白路之所以敢給出低於業內10%的良心價,是因為我們剛剛入駐行業,需要通過與麗芙卡的合作樹立自己的品牌。我想黎總家大業大,負擔也重,即便采用與我們一樣的材質,價格上恐怕也給不出與白路持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