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嗎?
說真的,我並不自信,因為我和他的聯係早就沒有了兒時那麼親近,我之所以會來探望他,多少是因為他現在的確需要人幫助。我隻是偶然的煽情罷了。我小時候很崇拜他,因為所有的活動都是他在帶頭,我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後麵,像極了小跟班,但是,跟隨他總是有趣的,他總能發現我沒有發現的小東西。而現在,我和他都長大了,不再是之前的那種關係,我不保證他能夠對我說出心裏話。
但,我終究還是要嚐試一下。
3
鑒於他對塑料的深惡痛絕,我和他的見麵,現場沒有任何能夠記錄的東西。錄音筆,攝像頭都會引起他的極大反感,因為那上麵摻雜有塑料。我的手機也一並留在了外麵,何醫生告訴我,在沒有塑料的屋子裏,他很冷靜。如果有什麼事,敲敲門就可以了。
我卻並不害怕他會傷害我,我隻想知道是什麼讓他變成了這樣。
見到他的時候,感覺他比我想象中要老氣了很多,明明跟我一樣大的年紀,卻好像提前進入了中年,胡子拉碴,頭發也有些亂糟糟的,臉有些消瘦,精神不振的樣子,他的身上穿著一件純白色的T恤,什麼圖案都沒有,下半身穿著一件褐色的純棉褲,竟然沒有穿鞋,光著腳踩在地麵上。
我一見到他,差一點就沒有控製住眼淚。
“不冷嗎?”我問他。
他跺了跺腳微笑:“不礙事。”
這一刻,我好像真的回到了過去的那些時光。
“好久,好久不見了。”我喏喏地說著。
他:“嗯,我倒是沒想到你這個老朋友會來看我。挺意外的。”
他在說話,在和我交流,跟正常人沒有任何的差別,我差點就要遺忘他精神病人的身份了。
“對不起,我最近才聽瑞軒說起你,才知道你進了這裏。”
他:“沒啥好對不起的,大家又都不是小孩子了,都得有自己的生活嘛。”
我:“可是你,你到底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他沉默了,沒有接話。看得出,他似乎對這個問題有些忌諱。
“醫生怎麼告訴你的?”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倒開始問我。
我:“何醫生嗎?他說你是特定恐懼症。恐懼——”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提到那兩個字,我擔心哪怕是聽到這兩個字他都會反感。
“塑料,我害怕塑料。”他自己倒是替我說出來了。
“但大部分塑料是無害的啊,哪怕你吃到肚子裏去,它們依舊對你造成不了什麼傷害。人體根本沒有辦法消化吸收,你也不會中毒啊。”我依舊無法理解,為什麼他會害怕塑料。
他點頭:“對,你說的沒錯,塑料表麵上看是無害的。”
我:“可是為什麼你!”
他搖搖頭:“就算我真的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的。”
我卻鐵了心想要逼他說出真相:“你說吧,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事實上,我的確見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件,對比起那些耐人尋味的事情來說,我比普通人的接受程度要強上許多。
他猶豫了一會,終於開了口:“這麼說吧,我先說一個前提,看你能不能夠接受。”
我:“什麼前提?”
“塑料也是一種生命。”他一字一句道。
“什麼?”我差點以為自己沒有聽清。
他補充道:“塑料,也是一種生命的形式,而且,創造它出現的,正是人類。”
我有些傻眼了,雖然知道他可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但我沒想到竟然這麼離奇。
“你看,我就說過,你不會相信的。”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似乎不打算再談下去了。
我當然不能就此停在這裏,就像我之前說的,無論他說的有多麼荒謬,我都得試圖去相信。
“你說塑料是一種生命形式,可是——它並不符合生命的定義啊。”
他:“怎麼不符合了,你知道群居動物嗎?”
我:“螞蟻,蜜蜂,獅子?”
他:“對啊,一群螞蟻聚在一起才叫蟻群,才是一個係統。塑料也一樣啊,那些分子全部組合在一起,變成了塑料,它們也分為很多種呢,有的是聚乙烯,有的是聚丙烯,還有的是聚氯乙烯,就好像獅子有黃色的,白色的,還有棕色的。”
我反駁道:“可是塑料不會動啊,螞蟻至少還會出門找食物吧。”
他:“誰說塑料不會動了。每天這世界上來來往往的塑料不都在移動嗎,人拿走的,風吹跑的,還有被小動物叼著走的。”
我:“這算什麼動啊,這些都是被動地動,沒有一個是它們自己主動的。”
他:“那我問你,植物會動嗎?”
我一時啞了火:“這——”
他:“植物不也是不會動嗎,問你一隻青蛙能不能跳得比樹高,當然能啦,因為青蛙會跳可是樹不會跳啊。但你能說樹就不是生命了嗎?有一種植物叫做風滾草,幹旱來臨的時候它就把根收起來,自己縮成一個球,被風一吹,就走啦。”
我:“植物確實不會自己動,可它會生長啊,從小幼苗長成大樹,這也算是在動吧?”
他反駁道:“塑料也會啊,它可以被做成小號塑料袋,也能夠做成大號熱氣球,隻要不斷地有高分子聚合,塑料的體型麵積都會發生改變的。這跟植物的生長有什麼區別嗎?”
我想要說些什麼,卻覺得自己好像被他帶入了一個死胡同裏,啞口無言。他以一種特殊的角度去打量塑料,找到了塑料和生命的許多共同點,這些都是確定的事實,我的確沒有辦法反駁。
“好吧好吧。”我決定暫時服軟,“就算塑料真的是生命,可是然後呢?你就不忍心拿生命做手提袋,做支撐護架,做食物餐盤了嗎?人類為了貂皮大衣能把動物的屍體穿在身上,更別提塑料這種東西了。”
他搖了搖頭:“塑料是生命,卻和一般的生命有著很大的不同。”
“哪裏不同了。”
他:“怎麼說呢,它們的壽命很長。”
“壽命很長?”
他:“對啊,你想,人能夠活好幾十年,甚至有人可以活一百多歲,算是動物裏活得比較久的了吧,再往長了說,一隻烏龜,運氣好,活個幾百年也不成問題。再極端一點,去看看大樹吧,非洲西部加那利島上有棵龍血樹,據說都有五千多歲了,這大概算得上是這世界上壽命最長的生命之一了吧。”
“所以,這和塑料有什麼關係?”
他:“你還不明白嗎,塑料的壽命,是接近無限的。沒有任何一種生命的壽命能夠和它們相比。把一張塑料餐盤埋在地底下,好幾百年它都不會有什麼變化。再甚至一點,可能好幾千年過去它才分解了那麼一丟丟,它的壽命長著呢!你都猜不到它能夠活到什麼時候。”
我:“我知道,這就是白色汙染的由來啊,因為塑料很難降解,容易造成汙染,所以科學家才會盡力開發可以降解的塑料啊。”
他搖了搖頭:“太晚了,也太慢了。你知道一個國家每年要生產多少塑料製品嗎?七千萬噸!這七千萬噸塑料生產出來,就不會被消滅,現在全世界應對塑料的辦法是什麼?挖個深坑埋嘍,等地球自己消化,可是地球消化不了啊,這些高分子聚合物抵抗時間風化的能力強到可怕,它們在這個地球上的數量隻會越來越多,永遠都沒有辦法減少。”
“所以呢?”
“所以?你知道死人的墓碑嗎?以前古時候流行土葬,但是現代社會人太多了,土葬占地方,所以現在都是火葬。就算是這樣,火葬也會留下一個小小的墓碑吧。你說人是不斷死去的,後麵的人不停地給前麵的人立墓碑,越立越多,越立越多,最後呢?那墓碑的數量豈不是不停地在增長?”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你說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地球上死去的人太多,立下的墓碑也太多,留給活人的地方反倒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