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傻了半天,念叨出一句:“應該不會吧。”
他點點頭:“是不會,人多聰明啊,怎麼會讓死人占據活人的底盤?墓碑太古老了可以砸了,把地方重新騰出來給活人。可是塑料呢,塑料不會把地方騰出來的,它就待在那,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人類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那未來怎麼辦,眼睜睜地看著塑料一點點塞滿整個地球嗎?”
我笑了笑,想要緩和一下現在這緊張的氣氛:“你說的情況太極端啦,人類隻不過是將塑料當成一種方便使用的工具,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淘汰了呢?”
“工具?”他苦笑了一聲,“你太小看塑料了。它可是一種生命,準確的說,它是一種寄生在人類社會裏的寄生物。它的由來就是人類親手製造,因為人類需要它,迫不及待地需要它,你想想,一旦離開了塑料,地球將會變成一副什麼樣子?可能對於那些動物,植物來說,生活並沒有什麼影響,可是對人類呢,人類就沒辦法舒適地活下去啦,取代塑料的東西有那麼多,你看我身上穿的,平日裏用的,都可以擺脫塑料吧。可是結果呢,結果我隻能夠在這鬼醫院裏待著,我就出不了門。假如全世界都沒有塑料,全部都用其他的物質來代替,沒問題,可是經濟成本呢!一個塑料袋隻要一分錢,可是一個棉質袋呢?成本是它的好幾十倍。全球人都擺脫掉塑料造物?沒問題,可是那樣就養不活現在的七十億人口了。你以為人類不想放棄塑料嗎,可是人類放棄不了,因為塑料太廉價,太容易獲得了。就好像水一樣,天上下的,河裏流的,海洋裏翻滾著的,全都是水,水最便宜吧,可是人能離開水嗎?”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卻覺得他說的沒錯,至少從現在來看,人類對於塑料的依賴性恐怕一點都不比水少。
我隻能夠點頭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塑料最後會變成全世界的困擾,白色垃圾可能會威脅到人類生存?”
他搖搖頭:“不,我是在說,塑料會取代人類,變成地球的新主人。”
“什麼?”
“就像你說的,塑料對人並沒有什麼危害,它不會動,不會跑,吃下去也沒什麼大礙,更不會自己生出一堆新塑料來越變越多。但在時間的賽跑上,人類輸得體無完膚,一個塑料袋能夠存活的時間,能夠抵得上好幾百代人的存活時間,你要相信,如果終有一天人類會滅絕,甚至是整個地球的生命都會滅絕,但有一樣東西不會滅絕,那就是塑料。它一定會成為地球的統治者的!”
“你這樣說著感覺像是個笑話。”
他不解:“什麼笑話?”
“兩個仇家,誰都不服氣誰,也拿對方沒有辦法,於是年輕的對年老的說:雖然我幹不掉你,但我就是比你活得長!幸虧塑料不會說話,不然肯定會嘲諷人類的。”
他笑了:“誰說塑料不會說話?”
我一愣:“它會嗎?”
他朝我神秘的擠了擠眼睛:“你以為我說的這些是誰告訴我的,難道是我自己一個人瞎捉摸出來的?”
我一驚:“你想說,你說的這些,都是塑料告訴你的?”
他點點頭,小聲道:“我能夠聽到塑料的聲音,它們的聲音。”那樣子,活像邪教組織的首領。
“它們說什麼了?”
他搖頭晃腦的:“一開始我都是聽它們在一起竊竊私語,商量著什麼時候能夠滅絕人類,它們交流的方式很特殊,兩片塑料摩擦地聲音你聽過嗎,茲拉茲拉的。”
我無奈:“那不是噪音麼,你是怎麼聽懂的?”
他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那些天我的耳朵裏一直在亂響,我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我有幻聽,還治療了幾天,沒想到幻聽沒治好,結果還能夠聽懂它們說的話了。我提塑料袋的時候聽見它們在說話,買一袋餅幹撕包裝袋聽見它們在說話,給隔夜菜捆保鮮膜的時候聽見它們在說話,午夜都聽見那些不良青年們飆車的時候輪胎也在說話。那種感覺你知道嗎,簡直要把我逼瘋了!”
我此刻有些了然,我的這位朋友確實病了,他有嚴重的幻聽症和妄想症,所以才會導致目前的這種情況。醫生所說的特定恐懼症,不過是他妄想症的一種表現,他給自己虛構了一個可怕的塑料形象,才會如此恐懼塑料。
聽到這裏,我想我明白我要對何醫生說些什麼了,可能對他的治療並沒有多大幫助,但是還是希望他能夠早日康複。
他看我半天沒反應,有些默然,小聲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說的,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我就不該跟你說這些。”
我:“我相信你,可你說的那些話並沒有道理。假如真的如你所說,那些塑料會說話,會交流,可是為什麼它們沒有和你說話呢?”
他苦笑:“你會和一直螞蟻說話嗎?”
我沉默。
他接著追問:“這個比喻仍舊不恰當,人類的壽命和螞蟻的壽命相差並不大,我應該問:你會和一個細胞說話嗎?對著一個在你漫長的生命裏短暫得像是一瞬間的生命說話嗎?”
我無言以對,隻能站起身,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會好起來的。”我該走了。
他搖頭:“你沒有聽見過它們的聲音,你不理解我說的這些話,而且塑料的生命形式很不可思議,它們的生命漫長到了能夠跨越時間線,看到未來的東西。”
我:“看到未來?”
他:“是的,所有的塑料都能夠看到未來,不,更準確地說,它們是同時存在於現在和未來裏的。因為它們不會被毀滅,永遠地存在著。所以,它們能夠看到未來。它們的意識遍布了整條時間線,未來的塑料,和現在的塑料,是統一的。”
我已經無法理解他在說些什麼了,隻好就著他的話說下去:“那它們會談論未來嗎?未來是什麼樣子?”
“我,我不知道——天啊,全都是塑料,未來,哦不——我不想看見那樣的未來!”他陡然陷入了一種癲狂的狀態,突然抱著頭亂撞起來,我趕緊將他一把抱住,大叫到:“醫生,醫生!”
有兩個男人衝了進來,一個上來配合我夾住了他,另一個掏出注射器開始注射鎮靜劑。
他的力氣開始逐漸變小,我大力壓製住他的胳膊也終於可以鬆了勁,他軟綿綿的趴在我的肩膀上,嘴唇輕啟。
“其實,塑料對我說過一句話。”
“什麼?”我還想詢問,他卻已經沉甸甸地墜了下去,不省人事,他的嘴唇還在顫抖著,像是在說話,可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麼。
一輛擔架車被推了過來,何醫生也走了過來,他跟我一起抱著他上了擔架,送他回了他的特製病房。
“抱歉,我惹了麻煩。”我歎息道。
何醫生搖搖頭:“或許你真的找到了一些他發病的原因,我從來沒有見過病人在沒有塑料的環境下發狂的,你刺激了他,能說說是為什麼嗎?”
我剛想將一切都說出來,卻不知為何欲言又止。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相信。
最終,我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著,滿腦子都是他對我說的那些話,還有最後一句他沒有說出來的話。他到底想說什麼呢?
淩晨三四點的光景,城市都陷入了睡眠之中。我起身,打開窗,讓微風輕輕地透過窗戶,帶著新鮮的微涼空氣,吹走我的疲倦,我的困惑。
這時,我聽見身後茲拉茲拉的的聲音,像是風吹動了水果袋的聲音,又像是風掀起了掛曆的聲音,又好像是燈飾晃動的聲音。
恍惚間,我好像真的聽見了一個聲音,那聲音模糊不清,我無論如何凝聚注意力都聽不清楚。
這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他昏睡前的唇語,一遍又一遍,反複播放著,像是在提示我什麼。
一個聲音突然在我的腦海裏炸開,我被嚇了一跳,趕緊關上了窗戶,我不想再聽見那個聲音了,一點都不想。
我聽見有東西說。
“我去過未來,而那裏並沒有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