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梁宗岱身上的兩個陶潛(1 / 1)

羅大岡先生講過一個故事。

一九三二年,他在北平中法大學上學,友人卞之琳先生在北京大學讀書。梁宗岱先生當時任北大法語係主任。為準備畢業論文,羅先生讓卞之琳陪他去向梁宗岱求教。梁住在胡適家裏一個獨立的偏院。見麵後,梁開口就問:“你們中法大學的女生誰最漂亮?”羅不覺為之一愣,結結巴巴回答不上來。事後他醒過味兒來:梁教授是在考驗他,看他的反應是否靈敏,心情是否開朗,配不配研究法國文學。

這個故事可以入《世說新語》。我以為梁宗岱如禪宗大師,有此一問,不僅是為了考驗羅先生,更是一種點撥,一種真性情的流露。

文學史家如楊義先生,把梁宗岱定位為當時的京派理論家。“京派理論家編織了兩個恬適的夢,一個是袁中郎獨抒性靈的夢,一個是陶淵明歸隱田園的夢。對於後一個夢,廢名曾經牽引過一些柔韌的絲線;不過,自出機杼,編織得更為出色的是梁宗岱。”(《京派與海派比較研究》)京派學者崇尚英國紳士風度,梁對漂亮女學生特別關注,而且公開說出來,恐非正宗京派所為。這一點上,他有點接近海派了。

後來,梁宗岱與朱光潛先生同住後門慈慧殿三號。除了理論的闡述,他在一九三〇年用典雅的法文翻譯出版了《陶潛詩選》,在法國享有盛譽。朱光潛作為京派理論家的主將,推崇古希臘藝術達到的“靜穆”境界。他說:“這種境界在中國詩裏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兩位先生朝夕過從,陶詩想來是經常的話題。我們知道,朱光潛的議論曾引來魯迅的反駁。魯迅說陶潛並非渾身都是靜穆,他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麵。除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還寫過“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讀山海經十三首第十》)

我一直想,向往隱逸應該是中年以後的心情。青年梁宗岱之喜愛陶潛,隻是他的審美訴求的一個方麵。雖然他譯的《陶潛詩選》裏沒有《詠荊軻》和魯迅引用的那一首,如同陶潛並非渾身都是靜穆,梁宗岱更不是。他為人求真,在藝術上追求美,因為對於他,“真和美出於同一個源頭”。他在歐洲遊學多年,與陳寅恪一樣不修學位,隻求與文學大師的心靈直接溝通。他誠然追慕隱逸的陶潛,但也心儀哀怨的屈原。西方文學大師中,他崇敬莎士比亞、歌德和梵樂希,翻譯過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歌德的《浮士德》、梵樂希的《水仙辭》,三種不同的旨趣和風格。

梁宗岱有高超的悟性,無窮的精力和創造力,可是解放後他著譯甚少,甚至不願意與同道談論外國文學。此中原因,頗為複雜,也不便多談。他把精力用在教書育人和製藥、發蘑菇、種花草和管閑事上。梁教授爭勝好強,自認有若幹“第一”。除了梁氏藥酒當然天下第一,學生們扳著指頭幫他細算,連同下鄉勞動挑重擔在內,總共不亞十個八個。我以為後期梁宗岱是陶潛加浮士德。製藥是發明創造,如浮士德博士;發蘑菇、種花草有東籬餘韻;管閑事是一種俠氣,也是陶潛遺風,不過是那個《詠荊軻》的陶潛。由於他後期述而不作,新出版的四卷《梁宗岱文集》裏收錄的,絕大部分都是一九四九年前的作品。編者感到遺憾,不過同時也免於一種尷尬。如果他也寫了許多應景的、遵命的文章,今天應該收錄還是不收錄,應該刪節還是保持原貌?

他作為教師是成功的。一個教師於授業解惑之外,更重要的是傳道,或說用人格魅力感染學生。解放後的大學裏,連續不斷的政治運動磨滅了教授和學生們的個性。我在北大燕園住過幾年,還有機會見到幾位前輩大師,接觸一些名教授。他們有大學問,但是言行都像恂恂儒者,沒有鋒芒。不是沒有從高班學長們那裏聽到某教授或某先生的趣聞逸事,不過這些都屬於過去時,乃至法語的前過去時。中山大學康樂園裏居然還有一位喜歡赤膊赤腳,在校有野人之稱的梁宗岱,可謂異數。是這種人格魅力的感染,是對老師的景仰,使梁宗岱的學生們一旦有了能力,總想為他身後做些什麼。《梁宗岱文集》的編委會成員中,劉誌俠先生和盧嵐女士都是他的學生。劉先生為尋覓梁譯《陶潛詩選》而踏破鐵鞋,盧女士的記憶裏一直保留著梁宗岱踏著輕捷的步伐慢慢遠去的背影。為人師者能使弟子如此深情的懷念,這該是梁宗岱的第九個或第十個“第一”。

盧嵐女士說:“他彌留前一兩天所發出的悶雷似的吼叫,恐怕隻有宗岱師本人才明白其中含義。”我妄加猜測,這如雷的吼聲裏仍有陶淵明。隻不過,此時他想到的不是“縱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憂。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而是因“奇功遂不成”而產生的此生蹉跎之感。他本想留給世人更多、更驚人的文化遺產。不過,他留給我們的,已經很豐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