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以為此說尚可商榷。“文化水準不高”的人獲得關於舊上海淫業的知識,更可能是前輩流氓或老阿飛之流口頭傳授,那就不可能讀訛。若是來自書本,上海方言的“二”(ni)用於排序,如“老二”,“阿二”,“禮拜二”,“二馬路”;基本數字則另用“兩”字,如“兩塊洋鈿”,“兩家頭”(兩個人)。在書上看到“麼二”,或許會讀成“木二”,但不作興讀作“木兩”。不過也難說,現在上海人就把地名“瑞金二路”、“石門二路”讀成“兩路”。
“軋三胡”或“軋訕胡”流行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其意義相當於同一時期北京流行的“砍大山”。有一種解釋:上海方言中“軋”有“鋸”、“亂拉”的意思,拉胡琴拉不好,叫“軋琴”。二胡尚且拉不好,若增一弦成為“三胡”,則更加不入調,引申為吹牛皮,胡說八道。薛理勇另有說法,他認為“軋三胡”之“三”應作“訕”。上海方言中的“訕”已有聊天的意思;胡即胡調,意義相同。在“軋訕胡”出現前,上海人也把聊天講作“軋訕”。筆者倒是更同意前一種說法。“軋三胡”明顯是個動賓結構,“軋”是動詞,“三胡”起名詞的作用。“訕”字少見作名詞用,文言有“訕訕然”、“訕笑”等用法,口語中常見的搭配是“搭訕”。“胡”字單用,若不是姓氏,必指“胡人”。在“胡言亂語”、“胡搞”、“胡調”等組合中,它是形容詞。即便在“軋訕”中“訕”當名詞用,在這個已有完整意義的詞組後加一形容詞,成為動詞+名詞+形容詞的古怪結構,不符合漢語構詞法。竊以為,有些俗語的起源往往不可考證,或者難以給出理性的解釋。與其強作解人,不如諸說並存。
偶見一份“上海話專業八級(B卷)”試卷(《申江服務導報》二〇〇〇年四月十二日),乃上海籍留學生懷念家鄉土話的遊戲之作。卷中所列考題,絕大多數是一九四九年前的老上海話。唯有“到鐵板新村去”是新詞,意為“進火葬場”,與啟功先生自嘲的“終成鐵板燒”同屬黑色幽默。火葬的普及,在上海不早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上海使用頻率最高的俗語,當推“淘漿糊”。據說老上海俗語中也有此語,其含義很下流,知道的人不多。今天此語在失去其原始意義後,幾乎可以用在所有場合:混日子;做生活(做工作)馬馬虎虎;拎勿清(不領會對方意圖);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存心搗亂;裝糊塗等等。
特殊的句法或者詞義的轉化,也能產生新的俗語。前者如“不要太+形容詞”,以有名的廣告詞“不要太瀟灑”為經典文本。不要太嗲,不要太鮮,不要太神氣,不要太漂亮等等,都不是否定句,而是形容某種屬性達到無以複加的程度。又如對某人說“幫幫忙好哇”,是個委婉用語,其意思不是請人做某件事,而是不做某件事,相當於老上海話裏的“勿要攪(gɑo)了”,北京話的“別添亂了”。其語源,想來與老輩上海人表示拒絕時說的“謝謝一家門”不無關係。
胡適在評論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時曾說:“方言文學的所以可貴,正因為方言最能表現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話固然遠勝於古文,但終不如方言的能表現說話人的神情口氣。古文裏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話裏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話裏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方言之所以精彩傳神,尤在俗語。吳語自以蘇州話為正宗,不過,時至今日,講上海話的人數遠遠超過講蘇州話的,“上海閑話”和新生的上海諺語、俗語、表達方式很值得研究。然而與舊時相比,今天上海市民創造新詞的能力好像差了一點。
我國實行改革開放以後,新概念和新事物層出不窮,反映在語言上是每年都產生大量的新詞,但是在一般情況下它們不具地方特色,因此不能成為方言中的俗語。偶有具地方特色的新詞被全國接受,卻偏偏都不是上海話。北京話貢獻了“大款”和“大腕”(上海話曾經貢獻了“大亨”),廣東話提供了“打的”和“埋單”。此中消息,一是北京以其政治和文化優勢,廣東話(香港話)以其代表的經濟實力,裹脅全國。上海夾在中間,頗為尷尬。二是大小城市的麵貌和生活方式日趨一體化,乃至地下淫業也以相同的模式運作。
上海妓業曾是俗語和切口的重要發源地。如果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小規模的地下妓業還產生了“三三木良”,時至今日,此業已形成一個地下產業部門,卻似乎沒有發明許多有上海特色的用語;即便有,也是圈子內的切口,沒有成為盡人皆知的俗語。全國一律,妓女稱“雞”或“小姐”,領班稱“媽咪”。我曾聽到的唯一帶上海地方色彩的用語,是說某女多少錢“起板”。“起板”是開盤價,最低價的意思,我們能在這裏聽到舊上海拍賣場裏的落槌聲的回響。
發明了洋涇浜英語與借用英語曾是現代上海俗語的一大特色。英語滲入日常生活,上海是在一個多世紀之前開全國風氣之先的。今天英語在中國的傳播之廣遠遠超過上海租界時代,不再讓上海獨領風騷了。不寧唯是,上海方言與北京話相比,更趨向於固守傳統。全國學廣東,都在“打的”,唯獨上海人不甘臣服,他們把雇出租車叫做“叫叉頭”(上海的出租車牌照用英文字母X打頭,狀如“叉頭”)。文雅得“不要太瀟灑”,其實也就是時下粗俗的北京話“酷斃”(英語的“cool”經港台轉口,加上北京話的“斃”)的意思。上海方言讀“酷”為入聲,不似英語“cool”,這大概是此詞在上海的流行程度遠不如在北京的原因。另一例,台灣傳來的“做秀”,在北京聽到的概率也高於上海,想必是因為“上海閑話”裏原本就有“做戲”的說法。至於成句的現代洋涇浜英語,據說是在網上落腳了。留學生之間為調侃和戲謔,故意直譯漢語為英語,如把“人山人海”說成“peoplemountainpeoplesea”,“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說成“goodgoodstudy,daydayup”(黃集偉:《媚俗通行證》)。由於上海籍的留學生人數眾多,我頗懷疑這新一輪的洋涇浜漲潮,與那份“上海話專業八級試卷”一樣,是“江擺渡”(“康白度”)、“那摩溫”、“殺老虎”(“殺老夫”)們的後代發起的。不過,此類翻譯遊戲不為市井接納,做不到家喻戶曉,總歸不能成為新上海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