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漂泊西南天地間(3 / 3)

有關四川的文章最多,自然因為“陪都”重慶是大後方的中心,多數東南人士選擇重慶、成都與周圍地區為流寓之地。重慶繁忙,成都悠閑;瀘州富庶,萬縣衝要;青城幽,峨眉秀;酆都鬼國,樂山佛地;賞心茶館,曆險“花街”;懷古釣魚城,野餐桓侯廟……編有關文字為一卷,名曰《四川的凸現》。當時有西康省的建製(一九三九年元旦成立,以原西康省建省委員會主席劉文輝為省政府主席),省會康定,其地域包括今天四川省的甘孜藏族自治州、涼山彝族自治州和雅安地區的大部分。本冊也收錄幾篇西康遊記,所記皆為藏區情況。

由於抗戰前期淪陷區人士通常取道滇越鐵路奔赴內地,戰時建設的滇緬公路又是中國取得外部物資的主要通道,雲南的戰略地位變得特別重要。西南聯大遷至昆明,更是雲南曆史上輝煌的一頁。廣西的桂林一度集中了大批文化人,成為戰時的文化中心,尤其是出版中心。貴州素稱窮山惡水,“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寸平,人無三分銀”。抗戰帶給它一個發展的機會,貴陽成為西南諸省的交通樞紐。集有關這三個省的文章為一冊,名曰《浪跡滇黔桂》。

第三冊名為《征程為歸程》。如果說前兩冊所收各文,是旅行者在停留地點的靜態觀察,本冊則是“人在旅途”的動態見聞。所經路線、交通工具、住宿、物價等等,今天讀來有點瑣屑,在當時卻是寶貴的旅行指南。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年長的喜歡杜詩,年輕的於憂患之餘,更多幾分悲壯的豪情。他們愛唱嶽飛的《滿江紅》。“八千裏路雲和月”,漂泊對他們也是征程。本冊所收的行程記可分三類:

第一類記錄從東南沿海到西南內地的旅程。抗戰初期,淪陷區與大後方的交通尚未中斷。從上海出發,可以坐船到寧波,然後由金華到鷹潭,轉入江西、湖南(《圍城》中趙辛楣、方鴻漸一行走的就是這條路線)。多數人則乘船直接到香港,然後換船入西江口,溯江而上,經廣東各埠與廣西的梧州到柳州,再走公路由貴陽到重慶。徐悲鴻夫人蔣碧薇的父親蔣梅笙老先生取道此徑,寫有《西南旅行日記》。或者坐船到越南的海防,再經滇越鐵路到昆明,由昆明換汽車到重慶。施蟄存先生於一九三七年秋赴雲南大學任教,所行經曆浙贛湘黔四省,著有《西行日記》。後來戰局有所變化,這幾條路都不通了。從淪陷區赴大後方,須冒險越過安徽界首一帶的封鎖線,進入中國政府轄區,然後經洛陽、潼關、西安,越秦嶺,由漢中入川。黃裳先生走過這條路。

另一類所記為從西南一省到另一省的曆程,編選時很難歸在某一省的名下。當時在西南各省間旅行,隻有搭乘由西南公路管理局統一管理的長途客車。購票難,須提前登記,十天半個月後能買到票已屬萬幸。住宿也難,客棧猶是“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中古況味,破壁透風,油燈如豆,被褥極髒,臭蟲跳蚤為患。唯有中國旅行社的招待所能提供符合現代標準的服務。此外,當時幣製尚未統一,法幣雖然通用,但在廣西和雲南同時流通桂幣和滇幣,購物有時需要換算。

最後一類,是從西南回到東南的曆程。抗戰勝利後,流寓西南的東南人士紛紛東歸,當時的說法叫“複員”。政府隻負責運送軍政人員。老百姓來時艱辛,歸去亦自不易。他們坐不上,也坐不起飛機,購買車船票亦難如登天。張恨水作為重慶《新民報》的負責人,包了一輛卡車,率同仁與家屬東歸。一路風塵,一再修車,同一車隊的鄰車曾翻入道旁溝內,所幸有驚無險。他在路上寫作《東行小簡》,留下極為寶貴的記錄。葉聖陶全家與開明書店的同事和親友家屬雇了兩條川江的木船,曾撞船、損舵、觸礁,備曆險情。盡管如此,文人終是積習難改。張恨水行抵貴州鎮遠,憶及兒時讀地理教科書,有鎮遠一課,曾竊思今生有至此處一日否。“唯四十年來素願,償於一夕,精神興奮,不可名狀。晚餐後,手攜木杖,獨步街上,意甚自適。”葉聖陶喜飲酒。木船於除夕之夜停泊涪陵,乃“犒舟子以肉六斤,令‘打牙祭’。餘與芷芬等飲酒,甚酣。鋪蓋鋪齊後,各人坐於鋪位,聽漢華唱《思凡》、《問病》、《琴挑》,聲音節拍皆合法度,餘甚賞之”。如果他們在途中也想起杜甫,湧向心頭的名句該是“青春作伴好還鄉”。

故國重光,遊子終於歸家。他們洗盡客袍上的征塵以後,發現戰後中國麵臨的仍是動亂的局勢。不過這“八年離亂”的經曆,對他們是不可磨滅的回憶,而這些文字,應該成為我們這個民族的集體記憶的組成部分。